九九重阳,怎能不与几知心好友登高?不赏菊?不饮酒?不浮人生一大白?
九九重阳,云苏自是按照往年的惯例,晨起便出门同夜琛和淳意在南城门汇合,一起去登凌霄峰。
凌霄峰在京郊之南十五里,是京城方圆几十里内最高峰,山腰有座迦兰寺,于白云缭绕间香火袅袅,倒是一个好去处。
重阳登高选择此峰,自然还是为图一个清静。因为等闲之人在这日全部涌在了京城西郊的白云山上,虽说叫做白云山,却不过是个小丘,丘山也有一座寺庙,唤作白云庵,供的是观音大士,行的却是月老姻缘之事。故而即使不是节气,那里的人也是乌泱泱的,看着就觉得心中烦闷。
再有些讲究的富贵人家,自然是在家中一处高楼摆下酒席,众兄弟宴饮一番,赏些上品菊花,也算人间乐事。
凌霄峰,在这样的日子里,很少有人愿意亲自走完那九百九十九个汉白玉阶来取个登高之意。
夜琛兄妹和云苏自然例外。
云苏大概从记事起,便每年要在这一日登凌霄峰,很小的时候是奶嬷嬷抱着,大了些走一段歇一段慢慢爬,直到后来一口气可以登到山腰,和淳意倚着山门等夜琛一步一步缓缓走上来。
淳意爬的兴起,小脸儿红扑扑的,一把将绯红色披风解下来,山风拂过,大呼过瘾。
云苏则一开始便没有着披风,轻便的短衫长裙,灵动的仿佛是在汉白玉阶上跳跃着。
这段石阶,自来便承载了许多属于他们三人的欢声笑语。
凌霄峰的山门之前,青竹禅师早已带了小沙弥候在那里,摆好小炉茶盏。热热的一壶菊花茶喝下去,大汗淋漓之后被山风一吹,要多爽快便有多爽快。
“咦,青竹,今年你不是命人知会过,重阳节怕是赶不回来了么?”淳意当先爬了上来,看见山门之前那将一袭僧衣都穿的隽逸出尘的年轻僧人时,惊喜道。
僧人手中轻拈一朵金色菊花、含笑凝视,轻语曰:“郡王施主送了这样好的菊花来,青竹怎敢不回?”
随后上来的云苏见状笑道:“青竹,这次游历去了哪里?怎的仿佛清瘦了些?”
僧人这才抬头,眸光流转,清澈明晰,含笑道:“苏儿施主,好久不见。”
云苏亦含笑而福,“青竹禅师,好久不见。”
淳意已热热喝下一盏菊花茶,顺手递给云苏一碗,“姐,渴了吧。”
云苏接过,小口小口的饮着,顺着山门往远处望去,向西山势起伏连绵,其余各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向北,一座巨大城池雄宏而立,绵延几十里,屹立人间千年而威势依旧不减,正是这天下龙脉汇集之处,大衍皇朝的京都,大衍天都。
这时,夜琛才带了追风缓缓走上来,一众伺候的人跟着他俩身后不远处,。
青竹缓步上前行了禅礼,“阿弥陀佛,郡王施主,好久不见了。”
夜琛笑着优雅回礼,“青竹,就知道你会赶回来的。”
青竹笑了笑,“禅院已经备好,几位施主去梳洗一番吧,小僧去准备茶点。”
“些些小事,怎敢劳烦青竹禅师?”追风上前半步,很是恭敬的说道道,“王爷,这些事,交给追风便是。”
夜琛结果云苏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笑着道:“青竹,这小子欠了你的人情,这次你可省力了。”
青竹望向一脸恭敬的追风,含笑道:“不过举手之劳,施主不必一直放在心上的。”
追风素来微冷的面容在那一刻竟然有难得的一丝羞赧,“大师对追风有恩,追风自然要报。”
淳意在一边疑惑道:“大师?青竹,怎么一回事啊?”
青竹摆了摆手道:“淳儿施主,不过是行走江湖时偶遇追风施主受伤,帮把手罢了。”
淳意正要再问,云苏已扯着夜琛的袖子便走便道:“你能流着汗吹风,你哥哥可不行,咱们快进去吧,想听禅师说故事也不急在这一刻。”
淳意想着也是,便笑着跟青竹跟上。
追风落在最后,眸子不经意间有哀伤一闪而逝。
走了不过片刻,转个弯子就到了迦兰寺的大门,自有青竹安排的小沙弥领着几人去了早已备好的禅院。
还是老样子,并排的三间小院,云苏居中,淳意和夜琛一左一右。
玉绾服侍着云苏利落的沐浴更衣之后,已是将近午时了。
“绾儿,今日这么长的路你一定走累了,后半天就不用服侍了。”云苏吩咐道。
玉绾浅笑行礼,“好。”
自夫人去世之后,每年的重阳登高之日,便是小姐少有的真正开心之时。
这一日,小姐可以十分肆意的随着郡王、郡主和禅师一起游山、品茶、赏菊,谈论许多少年人该谈论的玩笑之事。
此时的小姐,神采飞扬,一语一笑,都是天下难寻的风采。世人若能偶得一见。也定是要为她倾倒折服的。
可惜,此处虽不是深山老林,却也是远离尘嚣,小姐的过人风采,也只落入几人之眼罢了。虽明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世情,可仍是不愿小姐披着那温婉却如木头一般的外衣了却一生。
那样的埋没,丝毫不亚于郡王的天命大劫。
吁了一口气,玉绾听着云苏已走远的脚步声,缓缓道:“玉璧,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重阳节呢。”
闭目倚立在门楣一侧的女子并不愿接话,却终是在她脚步要踏出门外时冷冷出声,“玉璧,只是主子的奴婢,玉绾,你说呢?”
玉绾脚步微顿,却没有停下来,边离去边道:“玉绾之心,亦复如是。”
玉璧靠在墙上数着数字,数到第一百二十八时,有极轻微的鸟鸣声自院墙外的一个方向响起,听在玉璧耳中,却极为刺耳。
袖中按着短剑的左手不觉用力握住了刻着鸾鸟的剑鞘,剑柄上悬的烟粉色剑穗儿微微的抖着。
院墙外的鸟鸣声依旧,玉璧却刻意偏了头,继续在心中默数。
终于,在第五百九十六时,那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微不可闻,直至再未响起。
玉璧依旧倚在墙上,只等到了第一千时,方才站直了,揉了揉有些不适的眼眸,往外走去。
西厢,坐在那里吃点心的玉绾没好气道:“真是那什么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言罢,狠狠的嚼了几口点心才解气些。
且说云苏独自一人出了小院,缓步往青竹禅师的禅院而去。
青竹禅师,自幼被迦兰寺的住持一轻大师收养,因他幼时便显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慧根与佛心,故而在四岁时,被一轻大师收为衣钵弟子,及至长成,深谙佛法,十五岁起,云游天下,以求历练佛心,也从此而声名远扬,而今弱冠之年,已是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禅师的。
而四人相识之时,彼此之间,不过都是顽童之龄,青竹年长些,总是受累照顾那时爱玩闹的三个小小孩童。
那时,不谙世事的三个小小孩童和一个小孩童,并不知道不久的未来会那般艰难行走,只知后山那棵大槐树上的鸟窝里常常有叫声好听的小鸟儿,便常常逼着青竹努力练习轻功,来去那精巧的鸟窝下来玩玩。
只是,不及青竹轻功有成,变故便接踵而来。那样简单快乐的孩童心性,终究一去不复返。但是四人从儿时起的情谊,却历久弥新,任凭多少时光也是极难消磨掉的。
吃过青竹亲手制的菊花糕和菊花酿,云苏和淳意一脸餍足的模样盯着青竹,仿佛这个飘飘若仙、不食人间烟火的未来一代高僧是什么美味一般。
青竹无奈,“淳儿施主也到罢了,苏儿施主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的还是这般由着性子?不是小僧不说,而是此事涉及追风施主,并非小僧一人之事,小僧怎能不经他的同意而告知他人呢?”
淳意不依,“好你个青竹,这句他人怎么解释?你今日若解释不出来,本郡主砸了你的迦兰寺。”
青竹微汗,望向夜琛道:“阿弥陀佛,郡王施主,淳儿施主这样的性子,有人上门提亲?”
夜琛挑眉,别看这厮吃斋念佛,却是个素来嘴毒的,若他不开心时,自然百般和善如同弥勒再世,若他开心时,自然是一句佛号一口血。自己和阿苏可不爱跟他斗嘴,偏偏淳儿喜欢,夜琛只能暗暗道一声“妹妹你自求多福了。”
果不其然,青竹话音刚落,淳意已乍唬唬的道:“好你个臭和尚,竟然揶揄本郡主,怎么?难不成我堂堂淳意郡主还会没人提亲不曾?”
青竹又呼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淳儿施主息怒,小僧不过是随口一问,哪里有那么多揶揄在里头?”
“不过,”青竹望着淳意稍稍缓和的神情,轻轻吐出六字,“莫不是言中了?”
明明该是问句,他说了却仿佛是淡淡的陈述一般,似乎就此认定,他真的言中了一般。
云苏扶额望向夜琛,二人眸中都是一样的意思,“此地不宜久留”。
古书常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郡主一怒呢?
方才奉茶的小沙弥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望着眼下仿佛山贼过境一般的禅院,无语望苍天。
自家师傅却仿佛没事儿人一般,同两位贵客去后山散步了。
而眼前的这位郡主施主则在将禅院肆虐的一片狼藉之后,喝光一盏菊花茶,摔了最后一个杯子也往后山寻他们去了。
只留下可怜的自己在打扫收拾,唉,总算知道几位小师兄为何今日早早躲了起来,师傅还特意嘱咐自己,将那些青花瓷的杯盘碗盏都收了起来,换做了普通的瓷器……
青竹和夜琛的共同点,或是共同的弱点,都是极爱洁净。
一个即使在昼夜赶路,也要衣容整洁,纤尘不染,没有一丝所谓的风尘仆仆;一个行走江湖,云游天下,也不忘将月白僧衣漂洗的没有一丝污色,势要成为佛祖坐前的一朵洁白莲花。
所以,也惯坏了淳意一个毛病,说不过吵不过打不过之时,便将他们素来整洁的一切都变成狼藉。
当然,云苏偶尔也有一点类似的小嗜好,但是比起淳意的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知何时起,这重阳节里,青竹的禅院必定是要被狠狠肆虐一番的。
云苏和夜琛早也见惯不怪,山下,因了身份约束,寺中,却足够他们任性。
谁让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青竹在一轻师父闭关之后,变成了迦兰寺实际上的做主之人呢?
和尚,空门之中,世俗之外,若不染尽七情六欲,又如何炼佛心、斩尘缘、得道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