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出嫁之时,须由女方兄弟自闺房背上花轿。云荃的亲兄弟们一个在南疆,一个才十岁,董氏早已知会了二房的长子,也就是云荃的堂兄云谦作为她的送嫁兄长。可云将军突然带着长子回来了,这…从云荃的闺房到正门,可是一段不远的路程呢!儿子还不到十五岁,如何吃得消?她却不曾想过,二房长子云谦虽是他们那一辈年纪最长者,却也不过才十七岁。
云苏却知道,在京中的世家子弟里,云谦的赞誉颇高,三年前的秋试,才十四岁便中了前十。虽然不过是个秀才,却无人不信在今年的秋试上,他会高居榜首。
安平公主喜欢知礼守节的女子,驸马却是出自书香门第,最喜欢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而云诚十岁便跟随父亲在任上,只老太太去世时回来过一次,少年锋芒未曾显,被人小看些也在所难免的。
晚饭前等着丫鬟们摆饭的功夫。
董氏便试探着说道已知会了谦哥儿,此时此刻天都快黑了,还是不必临时换人了吧。云霆还有些犹豫,毕竟自己还是有两个儿子的,不愿应了那子嗣单薄的传言。
云苏已浅浅一笑道:“谦哥哥又不是外人,何况咱们三房里长姐可就这么一个哥哥,他不送谁送?”
云诚微微有些不悦,望向这个比他只大了三个月的姐姐,却正见他展颜望向自己:“逊儿和父亲回来,赶了这么久的路,难免疲惫。潇然院到正门可是很远一段路。”
此话正中董氏心事,却不能由她口里说出,此时云苏说了出来,连带着看她顺眼了许多。
董氏有些嗔怪道:“妾身倒是不心疼这小子,只是明儿是大姐儿的大喜之日,这小子一个不稳当闪了她姐姐,妾身可就追悔莫及了!
云诚眸子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却似想起了什么似得,沉默了起来,不置可否。
次日大喜之日,女宾们自然有董氏陪着来为云府的长女添箱,纵然是庶出,却也是云氏这一辈的长女,云荃知文守礼之名,在老太太未曾去世之前,京中贵妇也是颇有耳闻的。
莲阳大公主和慎王妃自然是其中身份最高的,都给了厚重的压箱。大公主给的是一只通体用红珊瑚珠镶嵌的束发金冠,最适合初婚的少妇装扮;慎王妃给的是一对足金的凤头钗,看样子每一个都有足足八两。云苏嘴角微抽,这小姑姑还真是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慎王妃有钱…不过,她一个姑奶奶的礼似乎有些盖过了大公主这个三婶。
慎王妃却拍了拍云荃的手道:“你大姑母托我替她送上压箱,我想来想去,不如我们二人凑个成双成对给你,也算是一种祝福。”云荃含笑应了,遥遥向北方行了一礼,使得在场女眷眸中多了一分赞叹。
云苏悄悄望见大公主微微释然的表情,笑着上前道:“苏儿也来给姐姐添妆。”
慎王妃便打趣道:“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可不能添妆哦,只能添红!”
云苏朝她吐了吐舌头,接过玉壁递来的针线,小心翼翼的将一粒红珠缀在云荃的红盖头上。笑着道:“妹妹恭喜姐姐。”云荃羞涩的垂下头颅,玉腮已然红透。
忽听一个有些尖刻的女声响起,“路上慢了片刻,来的有些晚了。”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两个中年夫人相携而至,一个衣着并不华美,气质却端庄高雅,不再年轻,却神彩奕奕。另一个年纪大些,一双丹凤三角眼极亮,透着十分的精明,说话的正是她。
在坐的京中贵妇却觉得这二人颇为面生。
云苏望着那二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起身,却有一个人比她更快。
慎王妃激动的迎了上去行礼:“竟是殿下回来了!”
这天下,又有谁当的起慎王妃一声殿下?众人闻言,都在暗自揣测着这位夫人的身份。那样面生,近十几年必然不在京师,可那样通身的气派,就是天家公主也是难以企及的。
云苏上前行礼,含笑道:“苏儿给两位舅母请安。”
云荃却是见过那精明女子的,也是上前行礼道:“荃儿给两位舅母请安。”
众人便有些明白了,这是先夫人钟氏的娘家嫂嫂来了。只是,钟氏已绝迹京城十五年,此刻又怎会突然出现?
大公主却似反应过了什么,上前行礼道:“莲阳给小姑奶奶请安。”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早听说风流不羁的云三爷遇上了这辈子的小冤家,竟然还是我皇家女儿!果然是个好的。”莲阳在她嘉奖的目光下,竟然红了脸。
这么一来,混成了人精们的贵妇自然知道了这端庄高雅贵妇的来历。先帝在位之时,有一位小皇姑,比先帝还小了三岁,封号为千秋公主。年纪不大,辈分却大,是跟先帝一同在皇学里长大的,幼时极为顽皮,令先帝头痛不以。却在长成妙龄之时,不顾一切的思慕上钟家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嫡子,号为轻侯的钟浩然。
先帝赐婚成其好事之后,夫妻二人一个抛了世袭爵位,一个弃了公主之尊,双双游历天下去了。
钟老侯爷却未加阻止,年老致仕之后携家眷回老家归隐田园去了。
京中留下的,只一个从商的庶子,那年长些的妇人,便是苏儿母亲庶长兄的妻房,这些年还有些走动的大舅母关氏。算起来,长秋公主已经二十年没回京城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人像忘记钟氏一样忘记这位公主的存在了。
关氏笑着拉过云荃的手道:“舅母来迟了些,来,看看舅母为你准备的添妆喜不喜欢。”
盒子一开,众人眸子微闪,那是一尊一尺高的金身送子观音,看丫鬟捧着的姿势,便可看出那绝不是空心的。
慎王妃在心中暗笑,这大舅太太却是个妙人儿,这送子观音可是有讲究的,必须是外家才可以送此物添妆。今日董氏的娘家也有人来,添了一套很是贵重的头面,让她不由怀疑是董事自己出银子装点面子。关氏却不同了,那可是正经的舅舅家。看来,苏儿婚事在即,老钟家终于坐不住了!
云荃眸中闪过诧异,随即含笑谢过。
千秋公主挥了挥手,随行的婢女立刻捧了两个匣子上前,一一打开。
一个盛了九颗浑圆而光泽均匀,直径约二指大小的珍珠,这样的珍珠对于世家望族而言珍贵却不稀奇,难就难在九粒珠子竟是一模一样。
“前些日子得了这珠子,赶巧来给大姑娘添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合该此物是大姑娘的。”云荃有些惶恐的谢过,再看那另一个匣子,是一柄尺长的玉如意,仿佛是上好的玉,淡淡的绿色宛若流水。
关氏道:“这是你外祖母赏的,巴巴的让你舅母送来。”
云荃看不出好坏,诚惶诚恐的行大礼接了。千秋公主看她的行事,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难道便是真里国进贡的四色玉如意中的九变翠玉如意?”莲阳大公主看着那浅浅的一抹绿色,仿佛想起了什么。
当年,真里国进贡四色如意,皆是无价之宝。那先天黄金玉如意,自然是奉于帝王压枕,赤暖凤凰玉如意则赐给了母仪天下的皇后,紫水观音玉如意则赐给了当年身怀六甲的贵妃娘娘安枕,剩下一只九变翠玉的,象征意味并不强烈,十五年前,钟老侯爷告老还乡时赐给了五十大寿的钟老夫人。
用这样的如意,给一个庶女添妆,钟家安的什么心?
众人此刻,不由默默思索起来,都是混成了人精的人物,怎能不猜测其中利害?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飘过,董氏依然得体的微笑着,却可以看得出她眸中的勉强。
千秋公主微微一笑,竟是默认了。关氏又从袖中取出两张纸来,“这是东城两家铺子,一家是香药,一家是布店,你舅舅给你日后的脂粉钱。”云荃一惊,郑重接下谢过。并不是铺子的地契,而是红利凭证,凭此物,云荃可每月领到两间铺子的所有出息。
说白了,就是关氏怕她一个小姑娘经营不好,直接拿钱就可以了。这两个铺子的出息每月加起来有三百两,不多也不少,胜在是一笔源源不断的活钱。而且不同于云苏那日送来的,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夸妆之日,那便是自己的脸面。
在众人惊疑赞叹的目光里,千秋公主却向身后遥遥招手,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联袂而至,“来,为你们表姐填红。”
三个少女便笑嘻嘻的上前见礼,认认真真的将早已准备好的吉祥物件用红线缀在盖头上。圆圆脸,大眼睛的是关氏的二女儿钟灵,她和另一个也是圆圆脸却是一双丹凤眼的钟秀是双胞胎,今年都十三岁了,自小在钟老夫人身边长大,才回到京城来。另一个略大一点的少女,眉目之间,同千秋有五分相像,气质却十分灵动飘逸,正是千秋的小女儿钟棋。钟轻侯本来计划有四个孩子,分别叫做琴棋书画的。奈何二十余载,想到女子生产之险,轻侯先生始终不肯松口,千秋公主又觉得给长子取名钟琴实在太过女气了,于是便有了夫妻二人辩论十几日,终于敲定长子的大名钟塤。
五年之后,才有了钟棋。当然,老夫人身边一下子走了三个孙女儿如何能不寂寞?自然是因为她那儿还留了更好玩儿的小娃娃,五岁的钟丹青…也就是钟画…和十二岁因为生病而留在老家的钟舒,当然应的那个书字…还有关氏的小儿子,另一活宝,正值七岁八岁狗都嫌弃年纪的钟小宝。至于他七岁还是八岁,已经没有人愿意记得了…
照顾表妹们和接待各家小姐的事情,自然落在未出嫁的几人身上。好在,云芙是要博个贤良得名儿的,接待各家小姐们的任务自然由她接了。云苏便带着三位还不甚熟悉的表妹来到了自己的院子。
流苏院,当钟棋看见那院名时,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自己起初觉得祖母和母亲太过小题大作了,此刻看来,却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即使是续弦继室,也不敢公然将先头主母所生的小姐安排在一间叫做流苏的院子里,而身为嫡女,此处明显比方才云荃那处院子要小了一些。虽然布置的清幽雅致,但那只能证明表姐的品味不凡。
待拖了晴月的手假装在院子里看风景时,丫鬟低低的禀报声令钟棋不由自主的愤怒。原来,大姑姑在世时,表姐是住在正院的东侧院里的,待大姑姑去世后,董氏成了平妻,便以应该尊重先主母的理由,将正院封了,年仅八岁的表姐被安排在了一处董氏觉得安静清幽雅致,名字中又带着一个苏字的院子,便是这流苏院。
此处往北走十几丈便是后花园,往东走十几丈便是一道高墙和一个偏门,那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巷子,住着一些家生下人,尽头便是出府的偏门。素日都是锁死的。
确实是清幽雅致,清静到根本没有人会来!这样的地方,别的人家里,怕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姨娘都不会住的。仿佛哪家权贵里,失宠的妾氏们就是住的这样一个院子。怪不得方才那些世家小姐同董氏生的庶女那么相熟,跟表姐却是淡淡的!
云苏并不知道,昔日董氏的小手段惹怒了一个怎样的所在,她正和一对姐妹花谈论着外祖母的身体状况和一些趣事。真的很想去探望外祖母呢,自己还是五岁的时候去看过一次外祖母呢。外祖母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禁不住回京城的颠簸了…
可惜,母亲去时,终究没有见上外祖母和祖父一面。
却不知,自己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老来愈顽,此时竟然携家带口启程回京。
钟老夫人和太爷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当年因为某些原因随着老太爷翻腾出一个不知哪辈子祖宗住过的地方告老回了乡,如今时过境迁,老来回京看似突然实则必然。
当然,钟家的人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今的太后,曾是先帝的两位贵妃之一,因为生了当今圣上而一举封后。钟氏本是在平废后陆氏母家谋反时立了大功的,却也因此被先帝猜忌,一度冷落了当年受他们拥护的太后。
钟氏放弃手中权势以求保全己身,可谓是成功的。却终究让嫁出去的女儿受了委屈。太后的长子三岁时便夭折了,幸而那时她的次子已经满了周岁,虽然比妃子们生的两位皇子小了几个月,可他是嫡子,当之无愧的太子。
钟老侯爷归隐之后,三岁的他被立为太子,十二年后,少年天子君临天下。又三年,钟老太爷终于决定启程回京。
而他的长孙,钟埙,将要参加今年的秋试,再树钟氏的辉煌。不过,老大只是老爷子用来打响名声的。钟埙的性子不适合做官,最多只能做个闲官。他寄予厚望的,是钟小宝,一个成天搞破坏的家伙。他决定在世代文官的钟家里,培养一个将军出来。自然,能如何少了出了两代镇南大将军的云家的相助?
只是,自己的长女那样的优秀,却红颜早逝,一度令老侯爷和老夫人极为愤怒,却无可奈何,明里暗中,钟家自然查过钟氏之死,却没有一点纰漏。证据显示,钟氏的确是忧思太重以致病体沉疴终油尽灯枯。
钟老侯爷只得长叹一声,自己最看重的女儿应了那痴情薄命的劫。而钟家上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却也步了她姐姐的后尘。如今,他们只能竭力保证钟氏唯一的女儿可以不被欺凌。
却不知,云苏从不是保护不了自己的人。她,有云家人的冷血冷情,却没有钟家女的痴心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