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起点在哪里
——托尔斯泰
人在儿童时像动物一样生活着,关于生命是什么都不知道。假如人只活了10个月,那么他既不会知道自己的,也不会知道任何别的人的生命。不仅婴儿如此,没有理性的成年人、白痴也同样不知道他们自己在活着,也不会意识到别的生灵的生活,因此,这样的人都是没有人的生命的人。
人的生命只是伴随着理性意识的出现而开始的。正是这种理性意识,向人们揭示了自己生命的现在与过去,同时也揭示了别的个体的生命。而由于这些个体之间的关系而必然发生的一切,例如痛苦和死亡,都是对个人幸福的否定和他所觉得的使他的生命中止的矛盾而产生的。
人希望就像给我们身外看得见的存在物下定义那样,用时间给自己的生命下定义,然而,同肉体诞生的时间不相一致的生命却突然在他身上苏醒了,但是人又不愿相信这个不能用时间来下定义的东西可能是生命。尽管人无数次地想找到那个时间上的起点,以便确认自己的理性生命起始之界,结果却从来没有找到它。
人在回忆往事时,永远也找不到理性意识的起始点。虽然人觉得,理性意识过去一直在他身上存在着。即使人真找到某种类似理性意识的起始点,他也决不能在人的肉体诞生中找到它,而只能从同这个肉体的诞生毫无共同之处的别的方面来找到。人意识到自己理性的产生完全不像他看见肉体诞生的那种样子,当他反问自己的理性意识的起源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去想像他这个理性的生物是自己父母的儿子,是出生在某一年的爷爷、奶奶的孙子。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作为一个儿子,而是与所有在时间、地点上与他迥异的,生在几千年前的、活动在世界另一端的理性生物的意识融成一体。人在自己的理性意识中甚至看不见自己的任何起源,而是只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理性意识超越时空的融合。因此,他的生命之内渗进了他们的生命,而他们的生命也吸取了他的生命。正是人们这种苏醒了的理性意识,结束了那些好像是生命的类似物,而迷途的人们却把它看成是生命,因此,迷途的人认为生命中止之时,才是真正生命开始之时。
如何度晚年
——罗素
从心理的角度来看,人到老年需避免两种倾向:一是过分地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于回忆之中,亦不能生活于对美好往昔的感怀或对已故友人的哀念之中。人们应当举目未来,时刻去想需要自己再做点什么。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因为往事的影响总是与日俱增。人到老年总会认为昔日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奔放,头脑也远比如今敏锐灵活。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就需要学会忘却,一旦抛开了昔日的纠缠,那你便能勇敢地面对现实。第二种应当避免的倾向是依恋年轻人,期求从他们蓬勃的活力中汲取力量。儿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会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事无巨细,处处关心,你便会成为他们生活的累赘,除非他们痴呆迟钝。当然,老人关怀子女是情理中的事,但这种关怀应当含蓄而有分寸,而不应过分感情用事。在动物界,幼子一旦能独立谋生,它们的父母便不再关注它们的生存。而人类因幼年期较长,久不谙事,父母对子女的关注总是久难舍弃。
在我看来,那些爱好广泛、活动适度,而又难为个人情感左右的人,可以顺利成功地度过老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长寿才真正有益,老年人由经验凝炼出的智慧也才可以得以正常的发挥。仅仅是告诫年轻人别犯错误是难以收到实效的,因为一来年轻人很难接受劝告,二来犯错误原本就是教育的主要手段之一。但是,老年人一旦受着个人情感的左右,就会觉得如果将自己的心思从儿孙身上挪开,生活便会显得空虚。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当你还有能力为子女们提供物质帮助,比如资助他们一笔钱,或为他们编织毛衣之时,你就应当明了并非子女们的快活幸福仅是因为有了你的陪伴扶助。
有的老人常因害怕死亡而郁闷苦恼。对年轻人来说,恐惧死亡可以理解。有的年轻人还担心战争会夺去他们的生命。一想到生活在他们面前展示的种种美好景象会突然消失,他们就会深陷于痛苦之中。这种恐惧应当说是情有可原。但是,对一位历尽了人世悲欢、已履行了自己社会责任的老人,恐惧死亡就显得有些可怜,甚至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持这种观点——逐渐拓宽自己的兴趣范围,摆脱个人情感的支配,让包绕自我的围墙渐渐离你而去,而你自己的生活则越来越多地融会到社会生活的波浪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当像是河流,开始是涓涓细流,在狭窄的山间艰难穿行,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泻下瀑布。渐渐地,河床变得宽广,河岸得以扩展,河水趋于舒坦平缓。最后,河水汇入海洋,不再有中断和停顿,毫无惊悸痛苦地消逝了自身。能如此来看待自己一生的老人,便不会因死亡而恐惧,而痛苦,因为他的生命,他之所爱,都将因为汇入了海洋而继续存在。
老年人随着精力的衰竭,将日益感受到生命的疲惫,此时长眠将会是一种愉快的解脱。我渴望能逝于尚能劳作之时,我未竟的事业将由后来人所继承。令我深感安慰的是,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倾尽所能。
永不停航的船
——聂鲁达
很久以来,一些无形的航海家驾着我在陌生的大海上通过奇妙的大气乘风破浪。我在深邃的空间里永不停息地自由遨游。我的龙骨曾把一大块漂动、闪亮的冰山撞碎,因为它企图借那尘封的躯体挡住航道。后来,我航行在茫茫的云海里,那云海在另一些比地球更加明亮的天体间扩展开来。然后,我在白皑皑的海上,在红彤彤的海上航行,我顿时被大海用它们的色彩和雾霭涂染。有时我还穿过纯净的大气,那浓密明亮的大气浸透了我的帆,使我的帆像太阳那样灿烂夺目。
我在一些被水或风征服的国度里久久停留。有一天,而且总是那么令人意外,我的无形的航海家们拖起我的锚,让风涨满了我那难扬的帆,驾着我重新驶进漫无路径的永恒中,驶进空寂的平原上空那没遮没拦的大气中。
我驶抵了一个国度,便在蓝天下很陌生的澄碧的大海上停泊。我那高耸挺直的桅樯,是太阳、月亮以及给它以考验的多情的风的挚友。从未见过的鸟儿飞来,在桅樯上停留,然后划过天际,一去不再回还。我的锚已经习惯于波涛的绿色的吻,在海底金色的沙子上休息,一面与海底缠绕扭曲的植物嬉戏,一面扶持着从绵长的白昼里游来骑在它身上的白生生的美人鱼。我于是爱上这天空、这大海,爱上了这一切……
可是,我的无形的航海家们又要来到,不知哪一天。他们将拉起我那扎入深水海藻中的锚,我那璀璨的帆又将被风涨满……
于是,我又将在那漫无路径的永恒中,在那永远孤寂的其他星体之间的红彤彤的白皑皑的海洋中驶进。
宠辱不惊
——卢梭
很多时候,我都在生活的命运中挣扎。我这个人缺乏技巧和手段,短于城府和谨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挣扎的结果是使我更加被动,并且不断地向我的敌人提供他们绝对不会放过的可乘之机。直至最后我才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我很愤慨,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决定放弃服从命运的安排,放弃对这种必然性的反抗。在这种屈从中,我找到了心灵的宁静,它补偿了我经历的一切苦难,这是既痛苦又无效的持续反抗所不能给予我的。
促成这宁静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在对我的刻骨仇恨中,迫害我的人反而因为他们的敌意而忽略了一计。他们错误地以为只有一下子把最厉害的迫害加到我的头上,才能给我致命地打击。如果他们狡猾地给我留点希望,那么我就会依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还可以设个圈套,使我成为他们的掌中玩物,并且随后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再次折磨我,这才能达到刺痛、折磨我的目的。但是,他们提前施展了所有的计谋。他们一旦把我逼得无路可退,那他们迫害我的招法也就中止了。他们对我劈头盖脸地诽谤、贬低、嘲笑和污辱是不会有所缓和的,但也无法再有所增加。他们如此急切地要将我推向苦难的顶峰。于是,人间的全部力量在地狱的一切诡计的助威下,使我遭受的苦难达到了极致,但也到了尽头,肉体的痛苦不仅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得到了消遣。它们使我在高声叫喊时,把呻吟忘却。肉体的痛苦或许会暂时平息我的心碎。
既然已无力再改变这一切,那我就能泰然面对了,已不再惧怕什么?既然他们已不能再左右我的处境,他们就不能再引起我的恐慌。他们已使我永远脱离了不安和恐惧,这我得感谢他们。现实的痛苦对我的作用已不大。我轻松地忍受我感觉到的痛苦,而不必担心会有新的苦难再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受了惊吓的想像力将这样的痛苦交织起来,反复端详,推而广之,扩而大之。期待痛苦比感受痛苦使我更加惶恐不安,而且对我来说,威胁比打击更可怕。期待的痛苦一旦来临,事实就失去了笼罩在它们身上的想像成分,暴露了它们的最后面目。于是,我发现它们比我想像的要轻得多,我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享受这已经到来的痛楚。在这种情况下,我超脱了所有新的恐惧和对希望的焦虑,单凭习惯的力量就足以使我能日益忍受不能变得更糟的处境,随着这一次次迫害的到来,我的感觉已渐渐变得麻木、迟钝,对此他们已无办法应对。这就是我的迫害者在毫无节制地施展他们的充满敌意的招数时给我带来的好处。现在他们的支配权已对我毫无意义,我可以傲然面对他们了。
寂寞的感觉
——罗兰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你一定也有过这种感觉的。
当你心事重重,渴望找个人谈一谈的时候,那个人来是来了,但你们却并没有谈什么。当然,谈是谈了,可是他谈他的,你——开始你也试着谈谈你的,可是后来,你放弃了。
于是,你们的谈话成了两条七扭八歪的曲线,就那么凄凉地、乏力地延伸下去。
你敷衍着,笑着,假装着很投机的样子。但是,你心里渴望他离去,让你静下来,静下来啃啮那属于你自己的寂寞。
“倒不如自己闷着的好!”这是你的结论。
“希望别人来分担你的心事是多么愚蠢!别人不会了解你的,人人都只关心他们自己。”
于是,你领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诉了别人,你也马上会后悔的。
所以,假使你够聪明,那么,最后的办法就是静下来,啃啮自己的寂寞——或者反过来说,让寂寞来吞噬你。
于是,你慢慢可以感觉到,午后的日影怎样拖着黯淡的步子,西斜,屋角的浮尘怎样在溟茫里毫无目的的游动,檐前的蜘蛛怎样结那囚禁自己的网,暮色又怎样默默地爬上你的书桌,而那寂寞的感觉又是怎样越来越沉重地在你心上压下,压下……直到你呼吸困难,心跳迟滞,像一辆超重的车,在上坡时气力不断地渐渐地慢,渐渐地停下……
于是,你觉得自己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宇宙空间,而这无限大的你的里面,所涨满的,只是寂寞,寂寞,无边的寂寞!
没有一声呼叫,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一点欲求;没有动,没有静,只有一种向下沉落的感觉,沉落……沉落……向着那无底的黝暗之中沉落。于是,夜色密密地涂满了宇宙,在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墨一般的黝暗里,你不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继续着沉落,你所知道的只是:那沉重的、无边的、墨染的、死一般的寂寞!
生前·死后
——卡尔·萨根
有的人尚在母亲的怀抱里就开始饱受饥饿,夭折似乎成了他们的最好归所;而另一些人,仅仅是由于出身的原因,过着富足华丽的生活。这个世界看来似乎非常不公平,一个人可能生在被凌辱的家庭或被咒骂的种族,或天生有某种残疾,于是在命运的捉弄中生活一辈子,直至死神带走他的灵魂。
生命的结局难道只能如此吗?仅仅是一场无梦、永无尽头的睡眠吗?公正何在?这是惨淡、残酷而无情的世界。难道我们不应在公平的竞技场上有第二次机会吗?如果不管前生命运如何与我们作对,我们来生的出身取决于我们今生努力的程度,这似乎是美妙公平的。或者,如果我们死后存在一次审判,只要我们扮演好这一生所注定的角色,为人谦卑、诚实等等,那么作为奖赏,这个世界的痛苦和动乱将被来生摆脱掉,我们可以在永久避难所中愉快地生活,直到时间的尽头。
如果这个世界是经过考虑、事先设计好的,而且是公平的,它就会是这个样子。如果想使承受痛苦和磨难的人得到他们应得的安慰,它就会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