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遗物
——霍普·萨克斯顿
今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还没打开之前,我就知道那是奶奶寄来的。
两个月前,我到英格兰去跟爷爷道别。他在睡梦中辞世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位杰出的人士,而我则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陪了奶奶两个星期。很不幸的,她现在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睛不再有神,脚步也不再轻盈。我从来也没有看过她哭。
我想要她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拒绝了。她的家中没有爷爷的影子,她想要呆在那里。
我要回家的前一天,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带爷爷的什么遗物回家。她带我到他们的卧房去,然后开始在爷爷的手表、戒指与袖口链扣间挑选着。我想到爷爷生前很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装腔作势”,所以我就要了一样他特有的东西——他整理花园的时候所穿的毛衣。
奶奶笑了起来,她说好几年以来,她就一直劝爷爷把那件旧衣服丢掉。我很难过她并不了解我的意思,最后只好收了一对链扣。
那天晚上,我被一个声音给吵醒,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小书房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情——奶奶身上穿着爷爷种花时穿的那件毛衣。
第二天早晨,我心情沉重地离开。随着时间流逝,从奶奶写来的信以及她所打来的电话中,我发现她的心情已经逐渐恢复了,她撑下来了。
接着我接到她的好朋友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奶奶在睡梦中死去了。她临终前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我不要去参加她的丧礼,因为在丧礼上,我已经没有亲人可以看了。我心情沉重地接受了她的心愿。挂断电话之前,奶奶的朋友说,奶奶交待她寄一个包裹来给我。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包裹,一边啜泣,一边慢慢地将包裹打开。包裹里有一些小盒子,里面放着我祖父母的珠宝,将来有一天,我会将这些东西传给我的下一代。更重要的是,我会告诉我的小孩,我的祖父母是多么棒的人。
我把盒子拿起来的时候,发现盒子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布。我把手伸进去把布拿出来,结果发现祖父那件心爱的园艺手衣被整整齐齐地折放在那里。
我把毛衣拿出来,然后快速地将它穿上。在洗衣肥皂、阳光、蔬果园以及些许的烟草味之中,祖父的回忆停留不去。我微笑地回忆起,以前他总喜欢躲在车棚后面抽烟斗,因为他不想让奶奶知道。
有一天,我会建立自己的家庭以及产生有关家庭的回忆。可是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两个我所挚爱的人。
天堂没有轮椅
——纯妮达·杭特
我祖父是佛教徒,地位尊崇。但每当祖父在场时,大家注意到的不是他的权位,而是他内在散发出来的能量,他明亮的绿眼闪烁着神秘的活力。他虽然话不多,在群众中仍引人江口,我想这是他内在发散出来的光辉。沉默反而使他更为突出。
而我祖母是个天主教徒,她聪颖过人且活力充沛,在她的那个时代算是个前卫的女性。我叫她“家奇”,因为我小时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家家”,她相信我是要叫她,因此沿用至今日,我仍叫祖母家奇。
五十年的婚姻中,祖母的生活一直是以先生为中心,同时也成为养活一家七口的经济来源,使祖父无后顾之忧,能专心他传教的工作,帮助有需要的人,接待世界各处来访的教会显要及高僧。祖父死时,祖母生命中的光亮消失,代之以深沉的忧郁,一如失去生命的重心,她便从现实世界中退缩回哀伤的领域。
这段期间,我习惯每周去看她一次,让她知道,如果她需要我,我随时都在。
时光流逝,心灵的伤口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复原。几年之后,有一天我照常去看祖母,走进屋里,发现她坐在轮椅上,笑容可掬,两眼闪闪发光,对她这种明显的态度改变,我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她反倒先开口:“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乐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
“我当然想知道,”我道歉,“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快乐?什么让你改变心情?”
“昨天晚上我得到答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帝带走你祖父而留下我。”她轻声地说。
“为什么?”我问。
然后,她好像在告知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般,压低声音,身体向前倾,向我吐露:“你祖父在世时即知美好生活的秘密,而且每天力行,后来他本人就具体实现无条件的爱,这就是为何他必须先走,而我必须留着的原因。”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接着继续说,“我本来认为是惩罚的,原来是礼物。上帝让我留在人间,让我能将自己的生命转变为爱。”她接着说:“昨晚我知道你无法在那边学到爱的功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天空,“爱要活在地球才有用,一旦你离开了,一切都已太迟。上帝给我生命的礼物,因而我能在此时此刻身体力行爱的意义。”
自那日起,我去探望祖母时,总是充满分享和不断的惊奇,即使她的健康在衰退,她还是真的很快乐,她终于再度生活得充满活力与理想。
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兴奋地拍打轮椅的扶手说:“你绝不会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说我当然不知道,她继续兴致高昂地说:“今天早上你叔叔对我发脾气,我连逃避都没有,我接受他的愤怒,用爱包起来,回报以喜乐!”她眼光发亮,再补充说:“还很好玩吧!当然,他就不再生气了。”
日复一日,祖母一直实行她爱的功课。每次同她分享故事,使得探望她成为我心灵的探险,她的确征服了内心生情的高山,让自己历久弥新,产生出崭新而有活力的新自我。
岁月不饶人,祖母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她常常进出医院,当她九十七岁时,在感恩节后又入院,我搭电梯上楼,问值班护土:“请问杭特太太在哪一间病房?”
护土马上抬眼看我,摘下眼镜说:“你一定是她孙女,她在等你,·她要我们注意看你来了没有。”她从工作台后走出来,“我带你去。”我们走过走廊,护士突然站住,看着我说:“你知道吗?你祖母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像光一样照亮别人,这层楼的护士值班时都指定要去她房间,她们喜欢拿药去给她,因为大家都说她很不一样。”她顿了一下,好像觉得自己话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当然早已知道。”
“她是很特别,”我想着,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却从我心里面说,“祖母已经完成了她的目标,她的时间快到了。”
圣诞节过后两天,早上我已跟祖母在一起过,晚上就在家休息,突然有个声音告诉我,“起来,到医院去,现在就去,别犹豫了,现在就去。”
我套上T恤和牛仔裤,跳上车,火速赶往医院,迅速停了车,奔跑进电梯,上到四楼,我一进门就看到姑姑抓着祖母的手,眼中噙着泪水。“纯,她刚走,她五分钟前才走,你是第一个来的人。”
我向祖母的床边移动,内心感到一阵晕眩,我不想相信,伸手去摸她的心跳,寂然无动静,家奇走了,祖母走了。我握住她仍然温暖的手臂,低头看这美丽而年老的身体,曾经藏有我所崇拜的女人的灵魂。祖母曾在我年幼时照顾过我,让我衣食无缺,当我父母仍年轻,仍在为生活奋斗时,她为我付学费。我怅然若失,无法相信我所敬爱的祖母,我最亲爱的家奇走了。
我记得那晚绕着她的床,抚摸她宝贵身躯的每一部分,我所感到的心痛和空虚,使我无法自持,脑中充塞着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是我熟悉的手和脚,但她在哪里?她的身体已空,她往何处去了?我内心深处想乞求个答案,前一刻有灵魂而生气蓬勃的身体,待灵魂一走,就成了僵硬无法动弹的躯壳,如果人死后仍有生命,家奇将会去哪里?
突然间有一道光芒和一股热量,祖母飘浮在她躯壳的天花板上,轮椅不见了,她在光亮中跳舞。
“纯,我没走”她大叫,“我离开身体,但我还在这里,看,天堂没轮椅,所以我又能用双腿走路了。我现在和你祖父在一起,快乐无穷,当你往下看我虚空的身体,就会了解生命的奥秘,记住,外在的物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无法带走身体,带走在世时所赚的钱或是我积攒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我最宝贵的财产,你曾祖母送我的结婚戒指,也一样带不走。”
家奇继续说着,光非常明亮:“纯,你将会认识很多人,你必须和他们提及事实,告诉他们,人死时惟一带走的是一张爱的记录,孩子,我们的生命是以施予衡量,而非以接受多少来衡量。”然后祖母的光消失了。
床边宝贵时刻的醒悟已过去多年,但祖母的话言犹在耳,永久刻在我心中,在诸多琐碎小事上,都让我每天试着改变自己的性情。家奇曾全心全意地爱我,在她有生之年,她曾给我难以数计的礼物,不过我知道她也给了我最后及最大的礼物:她的死更新了我的生命。
外婆从天国送来的毯子
——比尔·霍顿
有一天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找外婆,我那时顶多只有7岁。外婆喜欢熬夜看《神医马库斯·威尔比》,有时候我喜欢穿着睡衣偷偷跑下楼去,安静地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这时她就看不到我,我就可以和她一起看电视。可是这天晚上,外婆并没有在看电视。我上楼去找她时,她也不在房间里。
“外婆?”我喊着,年幼的心惊慌地“怦怦”跳。每次当我叫外婆的时候,她总是会回答。后来我想起外婆是跟朋友去旅行了.一下子觉得安心了,可是我的眼中还是有泪水。
我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然后躲进外婆织的阿富汗式毛毯里,这条毯子就跟外婆的怀抱一样舒服而温暖。外婆明天就会回家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她不能不回来的。
我出生之前,罗斯外婆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包括我的父母,还有我哥哥格雷戈。我们住在密歇根州的荷兰市,后来当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就买了一栋新的大房子。妈妈必须出去工作以偿还抵押贷款。
我有很多的朋友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没有人,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在工作。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妈妈的妈妈总是会在门等我,她会为我准备一杯牛奶,还有一片刚出炉的厚奶油香蕉面包。
坐在餐桌旁时,我会告诉外婆,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我们会玩几局纸牌。外婆总是会让我赢——至少直到我自己真的有能力迎接挑战之前,她总是在让我。
跟其他的小孩一样,有时候我在学校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或是跟朋友打架。有时我极想要一辆新的自行车,可是父母却跟我说他们买不起。不管是什么理由,每当我难过的时候,外婆总会将我抱在她的怀里。外婆长得很高大,所以当她拥抱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有安全感。这种感觉棒极了。每当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时,我都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可是,我17岁那年,事情却不妙了。外婆的心脏病发作,医生说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好,所以不能回家了。
从前有无数个夜晚,我听着外婆在隔壁房间低声祷告的声音,她不断地向上帝提到我的名字,我就在她的祷告声中睡去。那天晚上轮到我自己跟上帝说话了,我告诉他,我非常爱外婆,乞求他不要将外婆从我的身边带走。“你可不可以等到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再将她带走?”我出于年轻人的自私心理这么问,仿佛真的有一天我会不再需要外婆似的。
几个星期后,外婆就去世了。那天晚上,还有接下来的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哭泣中睡去。
有一天早上,我小心地把外婆织的阿富汗毯折起来拿给妈妈,我哭哭啼啼地跟她说:“这条毯子让我觉得自己跟外婆很亲近,可是我又不能跟她说话,也不能拥抱她,这让我受不了。”妈妈把毯子收起来妥善保管,直到今天,这条毯子还是我最珍贵的物品之一。
我非常想念外婆。我想念她愉快的笑声,还有她充满智慧的温和话语。虽然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没能和我一同庆祝,我和卡拉结婚的时候,她也不在场。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知道外婆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她默默地在看守着我。
卡拉和我搬到阿肯色州的巴黎市后的几个星期,我们便得知卡拉已经怀孕了。不过她的怀孕情况很不理想,带有严重的并发症。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待在医院里,结果卡拉生产前的几个星期,我就被炒鱿鱼了。
卡拉快要生产的时候并发了毒血症,我们的儿子要出生的那一天,医生不让我进产房,因为他们担心卡拉和小孩都有生命危险。
我在候诊室里来回地走着,小孩的生命迹象骤然下降,而卡拉的血压迅速升高,我不断地祈祷着。我的父母正在南下密歇根州的路上,可是他们还没有到,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无助与孤单。
忽然,我感觉到外婆将我拥在她的怀里。“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几乎可以听到她这么说。可是外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与此同时,在隔壁的房间里,医生完成了他们的急救步骤。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后,他的心跳愈来愈强,也愈来愈稳定。几分钟之后,卡拉的血压开始下降,她很快地也脱险了。
“外婆,谢谢你。”我一面低声说,一面凝视着育儿室里那个漂亮的新生儿,我们把他取名为克里斯汀。“我真希望你可以在这里,把你所给我的爱与智慧也分一半给我的儿子。”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和卡拉在家跟克里斯汀玩的时候,有人敲门。一个送货员拿着一个包裹——是给克里斯汀的礼物。
盒子上面写着是要“给一个很特别的孙子”。包裹内是一条很漂亮的手织婴儿毯,还有一双婴儿鞋。读了卡片之后,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知道当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拜托别人为你织了这条毯子。鞋子则是我出发到天国去旅行前所做的。”卡片署名:“曾外婆”。
外婆临终前的眼力变得非常不好,她请我的阿姨珍妮特帮忙织了那条毯子。可是她却努力地独自做好那双鞋子,这是她在死前的短短几个星期里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