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本意是想捞起刚沾了水的纸页,晒干了充充数。如今一番折腾,纸页早就湿透,字迹也花了,今日无论如何是交不了差了,只得先让环儿搀着回冬暻院。
路上,五娘问到刚刚对她下黑手的臭小子,环儿先闹了个大红脸,忸怩地告诉五娘,那是礼部尚书姚家的儿郎,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他与唐骥、唐骁均是国子学的生徒,有同窗之谊,跟唐骥更是过从甚密。
五娘忍不住腹诽,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狐朋狗友吧。
唐朝男子、尤其是上流社会的男子对于自己姿容的在意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一个个比女子还讲究,那可是面霜、唇膏、簪花、熏香一样都不能少!而社会上对于美男子也是推崇备至。只看环儿这副小儿女的羞态,五娘就断定那姓姚的必定是个“少女杀手”。也难怪,连自己这个在娱乐圈里见惯了帅哥的人都被他那张脸煞到了,更何况这些很少见到异性的内宅女子。
只不过这人皮相虽好,心肠却坏得很!五娘直接将他拉入黑名单,并且严重警告环儿,今日发生的事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珠儿和曾嬷嬷!
回到冬暻院,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五娘不想连累环儿被骂,便谎称是自己要去荷花池看鱼,一不小心滑进了水里。看着环儿感激涕零的样子,五娘偷偷冲她安抚的一笑。
曾嬷嬷大惊小怪的要去请郎中,被五娘喝止了。一来她实在不想把动静闹大,一旦请郎中进府,就意味着把其他人都惊动了。二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只是崴了脚,休息几天自然就好了,真的没必要劳民伤财。曾嬷嬷自是拗不过她。
珠儿迅速吩咐厨房烧热水、煮姜汤,伺候着五娘泡了个热水澡,又看着她把整整一大碗姜汤喝下去,这才作罢。
等折腾完了已经到了午膳时分,五娘本就伤病初愈,这会儿是真的乏了,简单吃了几口就上床午睡去了,这一睡就睡沉了。
睡梦中,五娘觉得自己还置身于微带凉意的水底,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桃花眼。那双眼睛隔着水面看着她,眼中充满讥讽的笑意。五娘想开口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一个焦急地声音唤道:“娘子,醒醒,快醒醒……”
五娘也分不清是梦是醒,似乎身子在被人轻轻推摇着,呼唤一声紧似一声。神智渐渐从梦境中抽离,五娘这才明白是珠儿在叫她。
见五娘微微睁了眼,珠儿道:“娘子快起来吧,府里来客人了,老夫人叫娘子去呢。”
五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谁来了?”
珠儿微微一笑:“是舅老爷一家子。”
那不就是她唐萱的亲娘舅!
当初恶补“前史”的时候,五娘曾听曾嬷嬷说起过自己的外祖家。贺兰一族本是鲜卑贵族,唐太宗李世民平定天下之后才开始入朝为官。
五娘的外祖这一支是三代单传,五娘的外祖父就是家中的独子。外祖父虽娶了一妻数妾,可也只得三个孩子,分别是五娘的舅舅贺兰琛、母亲贺兰瑾和姨母贺兰珍,其中贺兰琛、贺兰瑾都是五娘的外祖母生的,是贺兰家嫡子嫡女;贺兰珍却是妾生的庶女。贺兰琛娶妻韩氏,也是只得一子,取名贺兰靖,是五娘的表哥。
贺兰老爷和老夫人在贺兰瑾嫁入唐家之后不久就先后过世了,当家人自然而然成了贺兰琛。这些年贺兰琛一直在朝廷设于广州的市舶司当差,也就相当于海关衙门,专跟外来商人、船舶打交道。他为人机敏,又通宵多种番邦语言,官评一直不错。数月前接到朝廷一纸调令,入职鸿胪寺任寺丞,这才举家迁回长安。
五娘对贺兰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大名鼎鼎的魏国夫人就姓贺兰,还有她那个绯闻满天飞的哥哥贺兰敏之,都是当今女皇的外甥。这一点让五娘很兴奋,弱弱的向曾嬷嬷打听,该不会自己也和当今圣上有点什么裙带关系吧?没想到曾嬷嬷还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五娘的外祖本就跟贺兰安石、也就是女皇的姐夫同根同源,是远房的堂兄弟。细算起来,女皇还是五娘的姨祖母。
当时五娘彻底惊着了,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大的来头!别管多么八竿子远的关系,她都可以厚着脸皮跟人说自己是皇亲国戚嘢!当时五娘的反应就是想叉着腰仰天大笑三声。可转念又一想,那兄妹俩的结局都不怎么好,还是别乱攀亲戚,就在心里暗爽一把得了。
既是老舅登门,她这个做外甥的自是没有不见的道理。当下,五娘迷迷糊糊的被珠儿等人拖下床,经过一番收拾打扮,又往春晖院行去。
刚到老夫人的屋门外,五娘就听到屋内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进得屋内,只见老夫人萧氏、甄氏、江氏都在。另外,还有三张陌生的面孔。
坐在客座上的男子应该就是贺兰琛,三十开外的年纪,身型健硕,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贵族世家熏陶出来的潇洒飘逸。面容俊美,五官线条比五娘还要立体深邃。他身边的少年跟他有七八分相似,朗眉星目,身姿挺拔,气质如清风霁月般皎洁。
只看这父子俩,五娘就知道自己继承了贺兰一族的优秀基因,虽然她没见过贺兰瑾和贺兰珍,想必也定是美女无疑了。
一见五娘进来,原本拉着老夫人的手有说有笑的贵妇人笑意更深了。她穿着一件洋红洒金的大袖衫,配着胭脂红的帔帛,高髻上簪了朵碗口大的牡丹,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
只等五娘行完礼,她便亲昵地一把拉过五娘,上下打量着道:“哎呀呀,咱们阿萱已然出落成大姑娘了,这般漂亮水灵,快让舅母好好瞧瞧!”
贺兰琛也微微点头,“越发像阿瑾了……”想起早逝的亲妹妹,贺兰琛竟有些红了眼眶。
五娘听曾嬷嬷说过,贺兰琛、贺兰瑾两兄妹从小感情就好。贺兰瑾不幸亡故后,贺兰琛曾伤心到连续几日水米不进。如今乍一见到五娘这张酷似妹妹的脸,禁不住悲从中来。
众人不免也跟着一番唏嘘感叹,原本欢快的氛围瞬间消沉下来。五娘也受到众人情绪的感染,心情有些低落。
韩氏见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掏出一个荷包塞到五娘手里,“好孩子,这是舅父舅母的一点心意,你收着。”接着又转向甄氏和江氏玩笑道,“两位亲家嫂子可别嫌奴家偏心,给几位郎君娘子的见面礼都备着呢,这便双手奉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忍俊。
萧氏指着她笑嗔道:“你这张嘴啊,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般爽利!”
韩氏上前拉住萧氏的手,故意唉声叹气道:“奴家可不像老夫人和两位嫂子这般好福气,有男人在外面建功立业,自己只管在家享清福便是了。我家老爷本就是个锯嘴的葫芦,若是奴家再不豁出这张老脸帮着周旋应酬,我们一家子可不得喝西北风了?所以啊,奴家可是靠着这张嘴讨饭吃的!”
这一番贬低自己、抬高别人的马屁直把唐家的三个老中年妇女拍得分外熨帖,先前沉闷的气氛已经一扫而空。
萧氏被她逗得更开心了,“瞧瞧,瞧瞧,原本还想着该让孩子们出来见个礼的,如今看来也罢了,别回头再让这个不着调的给带坏喽!”
众人都跟着笑将起来。
韩氏腆着脸道:“那可不行,谁不知道唐家的儿郎、娘子个个出类拔萃啊?儿郎倒也罢了,只是这娘子们嘛,奴家将来可得讨一个去,给我家阿靖当媳妇!”
她本是一句玩笑话,可世上之事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场众人虽然面上还是笑容不变,但心里已经各自有了各自的盘算。
五娘始终坐在一边扮乖宝宝,在贺兰一家人面前,她连装失忆都省了。她自小就跟着父亲去了任上,贺兰琛一家也是多年久居广州,如此天南地北的隔着,少有音讯往来也是有的。总不能指望当年那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唐萱记得舅舅家的一切吧?所以五娘只是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说笑。
只不过,这份安静并没能维持很长时间,五娘总感到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看。五娘觑个空子也偷眼看向目光的来源,正好对上贺兰靖那双深邃的眸子,眸子里似有星芒闪动。
见五娘看向自己,贺兰靖也不局促,微微对五娘报以一笑。那笑容友好而亲切,竟让五娘的心头没来由的涌上一股暖流。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五娘身边围绕着各色人等,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笑过。这笑容如此纯粹、如此干净,仿佛阳光融化了冰雪、清风吹散了阴霾,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杂质。它让五娘头一次感到真正的温暖,不是曾嬷嬷珠儿她们那种尽心尽力伺候衣食住行的温暖,而是真诚平等的、带着关心、带着理解的温暖,甚至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五娘自己也说不清楚了,难道这就是血缘吗?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