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跟着三娘来到春晖院,这是五娘苏醒后第一次来老夫人的院子。
早就有小丫鬟进去通禀过了,可在跨进门坎的那一刻,五娘心中还是不免初登舞台的紧张感。
接下来,会有哪些人陪她完成一场对手戏呢?
一进厅堂,五娘就敏感地察觉出气氛十分沉滞,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满屋子人或坐或站,却安静得出奇,只有间或两声微弱的抽泣声,听得出发出声音的人正在极力忍耐着。
五娘偷眼打量了一圈众人,坐在正中主位上的端庄老太太应该就是唐家老夫人萧氏。她年过半百,面容庄重,透着几分威严。身着姜黄色小团花锦交领短襦、绀青色长裙。头绾倭堕髻,饰以花开富贵图样的金簪。
坐在她下首左边的是个圆脸、颇为富态的妇人,上着玉色宽袖对襟短襦,下着鸦青色长裙。她的面容与三娘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大夫人甄氏。此时她正用帕子轻摁眼角,那似有若无的抽泣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坐在甄氏对面的妇人也是珠圆玉润,一身杏红色对襟齐胸襦裙、佩缃色披帛,头上一对喜鹊报春的金步摇晃得五娘差点睁不开眼睛。这妇人眼角高吊,与甄氏一团和气的面容迥然不同,透着股子精明凌厉劲儿。她应该就是秋明院的二夫人江氏了。
五娘来不及细看其余几个姐妹,先跟着三娘上前向几个长辈一一行礼。
等两人坐定,萧氏将五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点头道:“看上去似是没有大碍了,可这气色也忒差了些,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将养着,倒跑出来了?”
五娘不动声色地看了三娘一眼,轻声道:“阿萱养伤的这段日子,让祖母和两位伯母费心了,三不五时的便着人来冬暻院探病不说,还总送些名贵补品、药材,阿萱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日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又听三姐姐说两位伯母和姐妹们都要来给祖母请安,阿萱便想着要当面向长辈们问安、道谢,这才随三姐姐一同来了。”
三娘见五娘如此识趣,没有把她去冬暻院拿人的那段说出来,心中很是满意。
突然,一声轻笑传来,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五妹妹伤了一场,倒像是连性子都转了,什么时候听五妹妹如此轻声细语的说过话呀。”
说话的是坐在江氏身边的女孩,穿一件绯红的衫子,细细的眉眼——正是江氏的女儿、四娘唐蓉。
她身边年纪略小的黄衫女孩紧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听说五姐姐摔了头,该不是留下什么毛病了吧?到让咱们不习惯了。”语气中的讥讽之意不言自明。
“住口!在长辈们面前随意插言,是你们该有的规矩吗?!”看到老夫人的脸色有些不悦,江氏抢先喝止了两人。
四娘撇撇嘴,不再说话。另一个女孩却是瑟缩着低下了头,她是二房的庶女唐薇,身份地位自然比不上四娘这个嫡女。
江氏看了看五娘,只见她神情自若,倒像是刚才那些话都跟她无关似的,可不是转了性子是什么。
江氏略一思忖,笑着对老夫人道:“阿萱活泼好动,有些个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可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恢复的自然也快些,老夫人不用担心。既然阿萱也好得差不多了,那大郎是不是……”
甄氏没想到江氏会为大郎求情,但还是期盼的看着老夫人,泪眼又婆娑起来。看来五娘没来之前她就已经求过老夫人了。
“谁也不许再求情!”萧氏面容一肃,严厉的扫了众人一眼,“做错事就得受罚!这次没对阿骥用家法,已然是看在你这个做母亲的面子上了。自古慈母多败儿,你宠爱他也要有个限度,哪能一味由着他胡来!”
甄氏不敢说话了,低着头泫然欲泣。
三娘使劲对五娘使眼色,想让她站出来说话。五娘只当没看见,开玩笑啊,老太太都说了不许求情了,她这时候顶风作案不是自己找死吗?她只答应跟三娘来见老太太,可没答应自请处分。
三娘终于坐不住了,出声道:“这不公平!有错的又不是只有大哥哥,凭什么只有大哥哥挨罚?”
“阿茵,不得放肆!”坐在三娘身边的一个较为年长的女孩狠狠拉了三娘一把,她之前一直没出声,正是二娘唐芸。
老夫人倒没有生气,“谁说我只罚阿骥一个?阿萱的那顿罚自然也是逃不过的。既然伤好了,今日就领了吧。”
五娘心里一紧,迅速在脑海中把能想到的惩罚方式过了一遍,就是吃不准这个时候流行哪一种。
只见老夫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大丫鬟春祥,春祥便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本线装书回来了。
“阿萱,你把这本佛经认真抄写一遍,抄完之前不许出院子。”
五娘心里一松,不让她再受皮肉之苦就好。当下赶紧恭敬地接过,连声称是。
三娘这下没话说了,这就等于把五娘变相的禁了足,想唐骥也是被罚面壁思过,倒是公平的很。
四娘、六娘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江氏看了看神情黯淡的甄氏,话却是对着老夫人说的,“看嫂子为阿骥担心的,最近定是没有睡好,人都瘦了一圈呢。”
甄氏真觉得江氏今日有些反常,关心完大郎又来关心自己了,忙道:“大郎倒还罢了,只是连累阿萱受伤,让我于心何安?她要是有个好歹的,可让我这个做大嫂的如何向三弟、三弟妹交代!”
江氏声音更柔了:“这事原就怪不得嫂子,想咱这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都靠嫂子一个人张罗,如今又要给阿芸备嫁,就算多长双手出来也还嫌不够。这些孩子又都是淘气的年纪,一个个猴精似的,一时看顾不过来也是有的。真是苦了嫂子了!”
饶是甄氏再沉得住气,此时心中也已经警铃大作。江氏一向看不起自己这个大嫂,不满自己掌家,今日却处处为自己说话,必有它意。
可她一向和善,当下不动声色道:“承蒙母亲信任,将管理家中事务的差事交给了我,多出把子力气也是应该的,谈不上苦。只是儿媳愚钝,怕是还有很多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让母亲失望了。”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回答江氏,实则是对老夫人说的,语气也十分真诚。
只听萧氏说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些年你把家中打点的还算有条理。”
江氏赶紧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儿媳也是担心大嫂的身体。又要管家、又要备嫁、还要教管其他孩子,这零零总总、千头万绪的……哎呦,只是想一想就觉得不易。可这些事都要大嫂一个人担着,反倒让我这个做弟妹的在旁边躲清闲,我这心里如何过意的去啊!虽说能者多劳,可若是能有人帮着分担些,也能让大嫂多腾出些时间为阿芸备嫁不是?咱们阿芸可是这一辈中第一个出阁的闺女,处处都要仔细张罗、小心准备,可不能出了岔子,这可是咱们唐府的一件大事啊!”
五娘听明白了,江氏这是要拿着大郎的错处做引子、借着二娘的备嫁为由头,抢夺甄氏手中的中馈权啊!
其他人又岂能不明白,三娘当时就要发作,被二娘硬扯住了。
甄氏在得知江氏的真实用意之后也忍不住脸色一变,但也只是一瞬即逝,“多谢弟妹好意,实在不敢劳烦弟妹。”
“嫂子这话可就见外了,三弟妹如今不在府中,只咱们妯娌在母亲身边伺候,您也给弟妹个机会尽尽孝心吧。”
五娘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唐朝奉行以孝治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以孝为荣。江氏把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恐怕甄氏要抵挡不住了。
果然,甄氏有些为难,“这……但凭母亲做主。”她又把球踢给了老夫人。
萧氏并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思考着。
屋里比五娘进来那会儿还要安静,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暗潮涌动。
“这次阿萱发生意外,大夫人确有督管不严之过。咱们唐家一向赏罚分明,即便当家主母犯了错,也不得包庇。”说到这里,萧氏有意无意地瞥了三娘一眼,才又继续缓缓道,“也罢,一切以二娘备嫁为要,其他事情,二夫人就帮着操持操持吧。”
老夫人发话了,你唐三娘不是要我一碗水端平吗,那你娘也少不了连坐,就罚她把管家权让出,专心给你姐准备嫁妆去吧。
三娘闻言有些傻眼,二娘的脸色也变了。二房的几个人却是一个个喜上眉梢。
江氏连连答应,拍胸脯表了一番决心,无非就是不负老夫人所托之类的。
五娘始终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这些事情还真轮不到她操心。不过,第一次出场府里就变了天,倒让她始料未及。五娘暗想,要是不想被这群大小女人的斗争波及,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是上策。从今以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是她唐五娘在唐朝的第一条人生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