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和贺兰靖随着人流来到东西街,前面已是密密麻麻的里三层外三层。不用两人开口问,人群中已经有好事者对这次雅斗的缘由及对阵双方议论纷纷。
西市占两坊之地,平时由两位坊正共同管理。可在遇到某些具体问题的时候,两人难免产生不同意见,分歧由此而生。既然达不到统一,那势必有一方要做出让步和妥协。那么,就出现了一个正与副的问题。把哪一方的意见作为最终决定,结果到底由谁说了算,两位坊正自然免不了一番较量。最后,两人想了个办法,每年进行一次雅斗,具体要斗的内容每年各不相同,两人可以遍邀长安城中的好手,赢的一方将获得这一年坊中事务的最终决策权。去年雅斗的内容是作诗,东街的刘坊正就赢了西街的王坊正。今年的雅斗之日正巧赶上了女皇庆典,无形中成了整个民间狂欢的高潮,自然吸引了更多人驻足观赏。
五娘乍闻之下忍不住嘴角直抽,这可是在决定由谁话事当老大哎,竟然用这种类似于游戏娱乐的方式,唐朝人的心胸可真够……宽大!
贺兰靖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告诉五娘,他还见过用这种方式抢新娘子的呢。
五娘的嘴角又是一阵抽搐。
说到这次雅斗的对阵双方,人群中就开始众说纷纭了。可说到最后,却都是些毫无根源的小道消息。双方身份成谜,事先竟然没有透出一丝风来,这在以往的较量中也是不多见的。
不过,五娘却在评判席上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五位评判是由当地的名宿耆老、音乐高手组成,五娘闺学中教授弹奏的女夫子唐娴赫然位列其中。此刻,她没有像其他四位评判那样互相说着话,而是微合双目,似是陷入自己的世界般不为外界的嘈杂所动。
突然,一阵断锦裂帛般的琵琶声响起,生生盖过了现场成百上千人的说话声。声音来自临街酒肆的阁楼,此时阁楼上门窗紧闭,完全看不到弹奏之人是何等模样。
弹奏者不等人群反应过来,手指轮转,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似一声。乐声从他指尖流淌出来,似金铃玉佩相碰,凤啸飞花,仙鹤唳月。就在众人以为声音已经高到不能再高,所有人的心脏都要随着乐音的不断上扬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时候,琵琶声突然一断,紧接着是几个华丽的转音,乐曲突然急转直下,变得婉转柔媚。
五娘心中忍不住大赞一声,好一个先声夺人!她虽然学习弹奏不久,但对音乐的感受力还是有的。想这弹奏者就是要以前面炫技般的弹奏先吸引众人注意,稳住局面。而他那令人惊叹的弹奏技巧也确实帮他达到了这个目的。
如果说刚开始的一段是洪声大嗓,那接下来的弹奏就是喁喁细语了。只听声音傞傞软软、千娇百媚。五娘只觉眼前像是有个窈窕女子,轻摆纤纤细腰,慢态繁姿,轻盈袅娜。其态翩如兰苕,婉若游龙。
五娘正陶醉其间,身边的贺兰靖突然“咦”了一声,像是不解,又像轻叹。五娘满脸问号的看过去,贺兰靖解释道:“这曲《春莺啭》应是一首吹奏曲,时人以笛箫、筚篥吹奏者居多。此人却将之改编成弹奏曲,用琵琶演奏出来,倒还是第一次听闻。先不说此人的弹奏技巧,只说这份匠心独运,已实属难得。”
五娘只知道贺兰靖精研医术,如今看来,于音律一途他也是很在行的。
就在两人讨论的当口,琵琶声已经又发生了变化。刚才的轻摇慢摆正在逐渐加快,渐如回莲破浪、乱雪迎风。五娘脑中的画面也随之而变,刚才还款款柔柔的佳人开始加快脚步,进退旋转,飞袂拂云。终于,在一连串的抡、拨、挑、划之后,乐音戛然而止!
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安静,人们似是听得痴了,待反应过来之后,雷鸣般的喝彩叫好声瞬间喷薄而出,不绝于耳。
五娘兴奋地看向评判席,只见几个评判也是喜形于色,只有唐娴没有太明显的情绪变化,仍然板着一张脸。
旁边,东街的刘坊正满面红光、得意洋洋的看向面无表情的王坊正,仿佛已然胜券在握。等人群欢呼了片刻之后,两人才起身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等待对面酒肆上的另一位弹奏者的演奏。
人声渐歇,大家仰头屏息的期待着,不知道在刚才那位琵琶高手演奏之后,王坊正请来的挑战者该如何应战。
但是,对面酒肆的阁楼上却迟迟听不到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刚要开始起哄,阁楼上突然有琵琶声破窗而出,却只是几个自由散漫、再简单不过的单音,像是在故意挑逗众人忍耐的底线,又像是根本没把这次比赛当回事。
这下大家可忍不住了,眼看骚动就要发生,这时,琵琶声再起。而这一起势之后就再不停歇,乐声如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
五娘耳力极好,只消片刻就听出这人弹奏的竟然也是《春莺啭》。她转头看向贺兰靖,对方显然也听出来了,对她点点头以示肯定。
但是,与之前那位演奏者大起大落、节奏鲜明的演奏方式不同,此人似是十分自然随性,甚至在调与调的转换处也不遵从乐理,而是随意转换,信手拈来。可奇怪的是,他的这种自由发挥不但没有破坏乐曲的完整连贯,反而自成一格,别有一番风味。甚至有些平时绝不可能出现的调与调的对接,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却硬是让其衔接的天衣无缝。
更重要的是,之前那位弹奏者是在用乐声一路牵引听众的情绪,时而张扬、时而压抑,让听众的心情跟着他的节奏跌宕起伏。可现在这位弹奏者更像是在安抚听众的心,任凭每个人的思绪在他的乐声中信马由缰、自由驰骋。这一收一放、一引一导、一控一纵,境界立现不同。
听此人弹琵琶,五娘眼前已经不是一位美丽佳人轻摇慢唱、翩翩起舞了;而是一派春意浓浓、鸟啭莺啼、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之象。所谓“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应该不过如此吧。
再看在场众人,也都是一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陶醉状。弹奏者给每个人眼前展开了一幅画卷,却不限定内容,任凭每个人自己去想象、去描绘。
五娘发现,就连一直木着一张脸的唐娴脸上都起了些微的变化,似是不相信耳中所听到的。
“如何?”一道懒懒的声音打断了五娘的思绪,唐骥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
五娘看看周围,唐骁和三娘、四娘都不见踪影,只有唐骥一人。
唐骥看出她的心思,不在乎的说:“我跟他们走散了。反正有二弟那个稳妥人在,我跟不跟他们在一起也无所谓。”
五娘不禁腹诽,想必你是巴不得跟他们走散的吧?可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回答他先前的问题道:“阿萱不擅弹奏,只是外行听个热闹罢了。依阿萱愚见,两位实在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唐骥淡淡地瞥了五娘一眼,似是根本不相信她这套打官腔的话,“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觉得这两人不相上下?”
五娘没想到唐骥竟然看穿了她不想正面回答的小心思,只得回道:“若硬要分个胜负,阿萱只能说前者在技巧和匠心上可谓精妙绝伦;而后者嘛……则胜在心境和意境上,琵琶在他手中不只是一件乐器那么简单,而是传情达意的工具,要说他与琵琶两者人、物合一也不为过。”
唐骥突然嗤嗤的笑起来,“评价不低啊,看不出你倒是那家伙的知音。”
五娘敏感的抓住了唐骥话中的重点,“难不成大哥知道这弹琵琶的是何许人也?”
唐骥果然一脸得色,“先前那个我不知道,可现在这个嘛……不但我认识,你也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