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午饭的时间,在那之前都没有要开戏的消息传来,于是众人在期待和忐忑中度过了一个上午。
午饭是李府的大厨房送来的大锅饭,因为今日府里有喜事,所以大厨房的伙食较之平日里吃的更精细几分,相比洛宅平日里的吃食不可同日而语,吃得众人喜笑颜开。
洛茵看着大伙儿的热闹劲儿,开心的吃了一大碗饭,反正她不用顾及着接下来的戏场,可以敞开了肚子吃,倒是其余人因为等下还有正事儿,吃了个七八分饱就放下了碗筷,有些意犹未尽。
洛祁贵见此就笑骂:“平日里也不是不给你们吃,看你们一个个就好似饿狼一般!那眼睛几乎都粘到碗上。只要今日好好表现,回去我做主加菜!”
这也就是说,他要自掏腰包来犒劳众人,而不是走戏班的公帐。
洛家班此时尚根基尚浅,前后要打点疏通的地方多,是而虽然每月里忙忙碌碌场子不少,平日里能节俭的地方还是很节俭的。
然而今次在李府走戏,不止是说明洛家班已经被这扬州城的上等人家记录在案,日后少不了相似的戏局,就是赏钱也比平日里劳苦费要多许多。若是恰逢哪位贵人心情好,又合了他的胃口,那好处可就顶得上整个班子里的人几个月的劳苦了。
洛茵心知这是在洛祁贵在鼓舞士气,看着因他这话而兴致勃勃的众人,对戏班子今后的发展充满了信心。
吃过饭没多久,就有小厮来通知众人准备好,内院的夫人奶奶们就要来了,然后带头冲着一个方向弯腰行礼。
洛茵混在人群中,就算是在楼上也不见得有眼尖得能瞧见她的动作,于是就没有像旁人那般弯腰低头,而是伺机打量着楼上迤逦而来的一众贵妇们。
绫罗绸缎,环佩叮咚,那显示着富贵气息的艳彩混杂在一片浓浓墨发之中,各种脂粉馨香馥郁,飘香满园,一切都仿若天边漂浮的云彩,似她们这样的升斗小民只能仰望幻想,而不可碰触。
看着那些贵妇们嘴边噙着笑,姿势优雅的落座,洛茵不经意间就想起前世随养父逛庙会时,那曾经有过的屈辱经历。那些卑躬屈膝,那些无奈隐忍,都让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甘。
世人皆向往着富贵与权势,并不见得是真心喜欢那些,更多的大概就是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的选择。人生在世,要么欺压,要么被欺压。若是有的选择,谁会选择做那被欺压的一方?自然是尽可能的朝着更高一层的地位攀爬,为此丧了良心,误了他人。
压下心中复杂心绪,洛茵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这就是世道,树木不能抵抗严寒,就只能落下枯黄的枝叶。
人就是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似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高呼,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终究敌不过这世道和人心。
贵人们来了,戏班子也就忙了起来。
洛茵知道这时候得是胡六将排好的戏本交给小厮,由小厮交给之前的那总管,再由总管请示主家,才能决定是哪几出戏。
趁着这一小会儿的空档,她不等洛祁贵叮嘱,就首先提出在这戏台子下面大家装扮的地方等着,绝不乱跑,让他不必担心。
洛祁贵心里头惦记着今天的戏场,想着有众多丫鬟小厮在这戏台的周围守着,只要不乱走就不会有事儿,便只随意嘱咐了一句就去忙了。
洛茵心知富贵人家规矩多,因此也不乱走,就在众人装扮的地方瞧热闹。
她是真的在瞧热闹,看着众人将脸上方才不曾画上油彩的地方描补,又再次检查一遍戏衣,才听到外面高声喊第一场是《麻姑拜寿》。
这是寿宴上通常都会点的戏目,众人也一早就料到了,自然早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一听,就有学徒快速将布景搬上戏台,装扮好的师兄师姐也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心情,等待上台。至于乐师们,也都到了相应的位置坐好,就等开锣。
洛茵是头一次在这样的地方听戏,前一世她看多了师兄师姐们底下练习时的的过场,然而与此时比起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第一场并不是什么出彩的戏目,洛家班的排演也并没有在原来的戏本上做改动。然而李府二夫人自从嫁入李家就长居扬州,扬州又多年不曾有过京腔班子,此时乍然听到熟悉的曲风,竟是欢喜的落了泪。
随后上面就看了赏,这可谓是开门红。
洛祁贵笑眯眯的进了众人换装的地方,那原本满是威严的脸上都是笑意,乐呵呵的对众人道:“都打起精神来,今儿晚上咱们从满香楼订席面庆祝!”
“知道了班主!”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乐得合不拢嘴,但是好歹还记得上面还在唱着,才克制着没有高呼出声,不过看到所有人的手脚都轻快了起来,洛茵的心情也更加明媚了几分。
这是她回到洛家班的第二天,好事接二连三,让她心中的积郁散去了不少。
“爹爹喝口水再去忙!”转眼看到洛祁贵说完话就又往外走,洛茵眼疾手快的倒了杯温水递给他,眼睛里满是关心,“听爹的声音似乎有些哑,嘴唇也有些干,要记得多喝水才是。”
洛祁贵接过水一饮而尽,方才一直提着心,忙忙碌碌的并不觉得渴,此时见到水才响起好似是从早上起就滴水未沾,便又自己动手添了一杯喝完,才对洛茵说:“不碍的,班子里护嗓子的方子多,材料也尽够,回去煮些喝了就是。你乖乖呆着,待明日闲了爹再陪你。”
与此同时还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就急匆匆的往外面去了。
洛茵拿着杯子在原地愣了愣,有些无奈的撇嘴。她此时是个六岁的小娃,被摸头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凡是与她亲近之人都会有如此这般的行为。可是她乍一下从十六回到六岁,就算心里明白,一时之间也并不能完全适应。
拧着眉毛放下杯子,她在心里稍微纠结了一下,随即释然。
不就是再做一回小孩儿吗,被宠着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偶尔被摸摸头吗,那是她爹有什么好介意的?
想通了这点,她就又去了外面不显眼又离戏台不远的地方,乐哉乐哉的听起了戏。
此时正是一曲武生戏,穆一池和白莹莹打对手,那经过昨晚赶工修整的凤冠看上去格外闪亮,在阳光下随着人的动作一晃一晃得闪着光,使得武打场面更加热闹。
大马金刀、你来我往间,场面就被渲染出了那种紧迫、急切的气氛,直让人沉浸在那氛围之内,摒住了呼吸,生怕一个眼错不见就错过了重要的片段。
长枪一挑,马刀一档,花枪耍起来也是威风凛凛的架势,男的英武之气勃发,女的英姿飒爽犹酣战,硬是在秋凉如水的日子里演出了一些火热来。
戏班子里演练的时候到底是不能与正式上场相比,再加上上一世戏班最后支离破碎,她也没有那心情,因为此时洛茵也看的分外入神。
那一抬手一跺脚的动作在台上只需要一瞬,却需要台下日复一日的练习。春夏秋冬,无论蝉鸣酷暑秋风还是严寒,都不能成为他们懒惰的理由。练功吊嗓,那些不仅仅是为了台上那片刻的风光,还是为了养活自己。
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谁愿意油墨重彩将自己扮成这个模样供别人来娱乐呢?想必很多人是迫于无奈才走上这条路的吧。
洛茵看着看着思绪就飘了老远。
直到情节告一段落,才回过神来垂下头活动活动有些算硬的脖子。
余光恰好看到何采莲面无表情的收回看向戏台的目光,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个师姐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