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
这位大人物叫罗一江,按方有道的说法,罗指挥少年早慧头角峥嵘,自小便立下报效国家的宏愿,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年及弱冠便入了内卫府,一年数迁,成了内卫府最年轻的指挥使。
后来和泰朝有三大乱,丐帮威胁朝政,天师教意图谋反,武神以武乱政。
三大乱全都被罗一江一一剿灭了。但即使立下这等不世奇功,罗老指挥依旧不居功、不自傲,朝廷的封赏也全部推却,自陈只是尽臣子本分而已。
所以罗老指挥殁后,和泰帝亲自赐谥号永浩,特许内卫府立塑像祭祀,既有让他死后哀荣不减之心,也有鼓励后人竞相效仿之意。
这个版本和陈旭元听说的版本大相径庭,简直完全不是一个故事。他从前听过魏神通说过武神的故事,在魏神通的版本里,武神杨涌杨清泉和罗一江是好朋友。当年丐帮作乱,天师教谋反,罗一江束手无策,这时候武神出手了,靠着他的武功和杨无敌的威名,力克丐帮和天师教,这才有了和泰一朝的盛世。
但在内卫府的版本里,武神居然成了反派,还是大反派,他亲手覆灭的丐帮和天师教也跟他同流合污并称三大乱。唯一相同的就是方有道描述罗指挥时狂热的目光便如同魏神通讲述武神一样。
唉,看来是各自有各自的偶像,陈旭元倒算是见惯了这种一个人有完全割裂的双重身份——英雄和坏人,干脆连问都懒得问。反正是数十年前的死人,近百年前的事,人家愿意说,他就愿意听,至于谁对谁错,谁会关心。
方有道给陈旭元讲解完十八府规后便客客气气送他出府,陈旭元一头雾水,寻思着,难道我不用开展工作的吗?
方有道对此的解释是,大老爷,也就是秉笔指挥使,不日就要来南京,目的就是处理那件事的首尾,所以陈旭元最好啥都别做,等着大老爷接见。
方有道挤挤眼睛,陈旭元明白了是文家的事,可是文家究竟是什么事,他在生死线上轮回了一次却依旧不知道。他想问,又隐约觉着方有道不提他便不该问。
他只好装作了然于胸地笑了笑,看来这个所谓的大老爷来南京,是点了名的要见自己,所以楚忠君才不敢改自己名字,不过也不用专门坐着等人来见吧?
陈旭元带着腰牌和两套制服离开了内卫府,稍有些耿耿于怀的是,居然没给他发内卫府大名鼎鼎的长河刀。
这种长河刀钢口好刃口薄是一等一的好刀,江湖上也颇有名气。虽然陈旭元自己不用刀,但这刀又值钱又值身份。对此方有道的解释令人啼笑皆非,说是应天内卫府只有三十多把长河刀,根本不能人手一把,平日都锁库房里,出任务才能借用,任务完成便要归还。
真是个穷酸的衙门啊!
陈旭元都有些后悔了——这衙门穷成这样,以后别指望赚钱,只要不到我店里白吃白喝我就烧高香了。
从内卫府出来就是日当正午了,陈旭元饥肠辘辘,急匆匆回道德社总坛。魏神通在等他,因为上午的时候王鼎差人来喊陈旭元过府答话。
南京城里已经谣言四起了,说是文家惹了了不得的仇家,数百人明火执仗把文家一门良贱杀了个干干净净。虽然是谣言,但应天府也为此大伤面子,毕竟文家在应天府眼皮子底下遭人洗劫是不争的事实。
陈旭元听说王鼎这两天脾气不好——不管是谁,在领导视察前,把领导交代的事办砸了,那绝对不会好受得了。
文家的人跑光了,可捕快们居然在去案发现场的路上被人用渔网罩住,虽然对方没敢动手,但这已经等同是把王大老爷的脸往地上摔了又摔。
陈旭元赶到小应天府的时候,王大老爷已经把下三门的人骂得像狗一样了。
陈旭元一掀门帘,王鼎的咆哮便冲着他冲过来,丝毫不见那个应天府里的斯文人模样了,“陈老二,你好大的狗胆!磨磨蹭蹭,这么晚才到,我看你是心里有鬼吧!”
鬼是真有,不过王鼎这话虚张声势也太明显,陈旭元也没那么容易被讹住,“冤枉啊,王大老爷,我上午出门了呀,刚回来饭都没吃便来听您老人家教训,这还有鬼?你瞧,我饿得腿都抖了!”
王鼎冷哼一声,“没鬼就活见鬼了,可是有人看到你在文家出事的那晚出门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啊?”
王鼎边说边走近陈旭元,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温柔的仿佛女人一样,但话一说完,王鼎突然提高声量爆喝一声,“给我拿下!”
四下有人齐声应答:“遵命!”
声音大的整个屋子都晃了晃。
但陈旭元没动,一动没动,别说王鼎期待的扭身便跑了,就连眼睛都没曾眨过一下。
王鼎哼了一声,转身坐回自己的案几,陈旭元也自己寻自己的座位坐下,一旁的宋七爷冲他笑了笑,他也点了点头。俩人眼睛里都是笑意:恭喜过关。
这王鼎似乎是从哪个高明的人那学会了这招敲山震虎,对心里真是有鬼的人真是有用,若是一慌,便容易露出马脚,露出马脚便要解释自己的马脚,一个谎话好编,多个谎话就不好编了,编来编去编出纰漏也是寻常之极。
但问题是……这招好用也不能总用啊,在座的七八位人物,每人都亲身经历过七八次,亲眼见证过十来次,只有王鼎自己还认为这招屡试不爽。
“陈老二,你那天晚上跟赵家三少爷出门是做什么去了?”
陈旭元从容回答道:“赵三爷要出门转转,我也没胆子拦着,转了一转,路上也没人,后来城里乱套了,我们就赶紧回我们社团了,多余的事什么也没干。”
“哼,就知道是他拖着你们出门瞎转悠了,你说这世家公子怎么就那么闲呢?他来南京到底想要干什么?”
陈旭元一摊手,“这我是的确不知啊,不过要依我看,八成跟文家没关系。”
“屁话,你知道什么!文家一个屁大的镖局,跟你的赌场差不多大,神剑山庄会搭理他们?要我看,十成是跟文家一点关系没有!”
“王老爷说的是,没关系,肯定没关系。”
“屁话,你又知道了?那你跟我说说,他一个堂堂少爷,跟你和魏疯子这样的人物怎么拉上关系的?你们还不如文家呢!”
“是……是……”,陈旭元不敢争辩,再辩估计就要陷入死循环了,他有心提提武当派,毕竟他可是见过那个印记,不过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他依稀记得范千山说内卫府的中年人用过的什么夜行刀法就是武当派的,别顺藤摸瓜最后来再把自己扯出来。
王鼎清了清嗓子,又重新拿出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斯文地道:“诸位,跟诸位说实话,本官的上峰这一天半日就到,眼下文家的事已经闹成这样,想善终是不可能啦。我王鼎执掌南京三班捕快也有七八年了,跟诸位打交道有短有长,不过不管短长都算是熟人,算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说句朋友之间才能说的话——文家这个烂摊子,收拾是收拾不了了,要再没个替罪羊,嘿嘿,那我王鼎的捕快就干到头了。嘿嘿,捕快不干了,倒也没什么,我王鼎不说有万贯家财,千贯总是有的,想过富家翁的日子倒也不难。”
在座众人都愣了,王鼎这是自知时日无多跟众人话别么?
“但是……”,果然,众人等到了一个但是,而且伴随着这个但是,王鼎满脸狞笑,又变回那个乌云盖顶的王捕头了,“但是,我王鼎是吃公家饭的,这些年栽在我手里的江湖好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嘿嘿,我要是脱了这身虎皮,只怕想留个全尸都难,还富家翁呢,路边尸差不多。明白了么?眼下这事,要是找不到替罪羊,那我王鼎就铁铁地是个死人了。你们想要我死?那我肯定不干啊。对不对,我要拉上个垫背的,诸位也能理解吧?所以啊我先打个招呼,要是谁被我拉上了,我先抱个歉,都是朋友,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再结仇家……”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王鼎这是真发狠了,话说得通透,道理讲得明白——人家都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了,寻常马屁是过不了关了。
“诸位都是南京的人王,自己地面上的事没可能不知道。现在就从头说吧,汇总到一起来,大概就拼出来差不多了。我先说啊,虎丘剑派的人正好出事头一天进城,足有十来个,偏巧了就住在悦来老店,跟华威镖局隔了三条街。武当派也来了人,不过就一个人,虽然墙上留个暗记,可再没跟人接头,所以武当派顶多也就是浑水摸鱼。那天晚上呢,白玉帮的人拿渔网来拦我,窦老大一会给我说说啊,别说你不知道,知道一点风声也是知道。实话实说,我惹不起白玉帮,不过我得跟上峰说明白这些事。对了,后来我又听说黑风寨的人收了暗花,那天也偏巧过来收债,你说巧不巧?怎么会这么巧啊!还有一拨人,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据说脸都没蒙,怎么这么大胆子呢?不过走的太心急,当天晚上就从东门出城了,他们急什么呢?诸位,就这些了,帮我分析分析,分析出个一二三来。”
宋七爷先说话,“王老爷,您老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不说话。没错,虎丘剑派跟我一直有关系,其实也说不上跟我,其实是跟我家山庄有生意。我算认识几个虎丘的朋友。他们来南京,第一个找到的人也是我,现在人还在悦来客栈住着,要说他们出手了,不会还赖着不走吧?”
“宋七爷,我先谢谢你啊。到底是老交情了,没跟我藏着。我原本还想呢,我惹不起磨镜山庄,不过要是拼了命呢,我一定惹得起你,你要是出了我这个门口,随便喊一句‘来人’,我都得夹着尾巴跑。可你现在不是还在这个门里吗?在这个门里,那谁怕谁可不一定啊,反正我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结果您老人家这么仗义,直接就把底透出来了。”
宋七爷呵呵一笑,从容道:“王老爷有事便是我们有事,宋某责无旁贷。”
陈旭元心里咯噔一下,虎丘那个小妞总到我店里去赌钱,这事按说不会牵涉到我吧。
王鼎对宋七爷点点头,一拍桌子,“你看,我就知道,这些外来的门派要是不找地头蛇,他们就啥都干不了,宋七爷,他们总要提提自己来南京要干嘛吧?”
“这倒是说了,不过他们说他们是来查罗德礼案的……”
“胡扯!罗德里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跑几百里来查这个?”
“他们说单大人死的前几天给他们发了信求援,说是有人要对付他……”,宋七爷看王鼎脸色不好看,估计是琢磨:如果有人要对付你单大人,你不来应天府,反倒要去虎丘找人,这也太不把我应天府放在眼里了吧。于是宋七爷连忙解释道:“单大人是长洲人,跟虎丘搭上关系也不奇怪。不过虎丘剑派来的人虽然多,却规矩的很,我也只是派了一个徒弟陪着他们便没再过问,您也知道,这几天风头这么紧,我不想惹事,跟他们的交情也犯不上卖他们这么大人情,不过是看在江湖同道的面子上敷衍一二。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真是一概不知,不过我倒听说他们住的跨院半夜还有动静。所以要是王老爷要找虎丘的人问话,我第一个带路。”
王鼎满意地点点头,“虎丘的人我就不找了,自然有人找他们。我就说嘛,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一帮外来人,风吹草动早在诸位耳朵里了。”
王鼎顺着宋七爷往下一指,“谭四,东门那边可是你的地盘,大半夜开门你知道不知道?”
谭四梗着脖子,一脸光棍地道:“不知道,我手下脚夫睡的早起得早,晚上的事声要是不大,那肯定不知道。不过早上的事可瞒不过我们。”
“早上?那天晚上出事,早上能有什么事!”
“本来我以为没事,可是刚才王老爷说东门,我就觉着说不定有事。”
“嗯,先说。”
“我手下有个叫刘二狗的,一直在帮着东王庄赵员外挑东西……挑东西这事赶早不赶晚,所以陈二狗天不亮便装了货,在城门口蹲着等开东门。他告诉我说,那天早上城门一开,陈老二和一个人头一份进了城,眼熟得很,可能是内卫府的官人。要说这事,他说过就过了,我也不在乎什么狗屁陈老二陈老三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听说那天晚上东门开了,那我就不知道是不是陈老二开门的时候出去了,早上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