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梦回吹角连营九
范千山走到了道士的帐篷门口,被浓重的檀香味熏得几乎没法呼吸。他咳嗽一声,叫了一声‘梦道长’,里面没人应声,片刻后才传出来噗通的重物倒地声音。
他摇了摇头,小心地将帐门挑开一条缝,看见里面有个道士屁股下垫着个蒲团,却翻倒在地躺成个大字。
哟,这可稀奇。范千山笑了,连忙进去将道士扶起来,“梦大师小心,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怎么这个法术姿势如此怪异?”
“范千山,你少幸灾乐祸,若不是你刚才突然在门口鬼叫,本道长怎么会被你惊吓得翻倒在地!”
那个道士五十来岁年纪,皮肤白净三缕长髯,很传统的有道高人模样,但诡异的是,他的道袍前胸和后背都画着一个大大的八卦,可八卦中间的阴阳鱼却有些发扁,像一双阴险又细长的眼睛。而道士自己的一双眼睛也是又细又长,乍一看像没睡醒一样,但眉目挑动间却是寒光闪闪,令人不敢直视。
梦道人狠狠瞪着笑得挂了相的范千山,“范千山,刚才……该不是你从中使坏了吧?”
“我?我使什么坏了,真是天地良心,我是听到你摔倒了才进来帮你,梦大师你这可是欲加之罪哦。”范千山根本就不怕他,一边扶着老道,一边说话,一边左看看右看看,逛集市一样的动作。
“上次我师弟……”
范千山一撇嘴,“梦大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差点被郑指挥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了,原本我好端端的参将都成了芝麻绿豆的哨官了,你还总提这事?”
“哼,你心虚什么,”梦道人细眼睛又是寒光一闪,“你降职,我师弟人死道消,两相比较,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哈哈,我可不虚,只是容不得冤枉。人证物证俱在,尊师弟睡道人非要自己冲出去和忠勇郎单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那么多兄弟在场是人证,尊师弟脑袋上的铁鞭是物证,您可冤枉不了我!”
“哼哼,范千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贫道之腹。贫道要是想冤枉你,还需要跟你掰扯些人证物证?”梦道人傲然道:“别看你号称什么什么第一高手,还是第几高手的,在贫道眼里都不值一提。贫道若是想取你性命,只在一念之间,哪里还要在此与你多费唇舌。”
范千山笑了笑,心想,说得自己真不需要人保护了一样。他忍不住撇了撇嘴,翻了翻白眼,几乎把他能想到的表示不屑的表情做全了,然后才慢吞吞道:“好吧,那我就谢谢大师不杀之恩。”
“哼,”梦道人忍着气不去看他,“我刚才是想问,你不会瞒着我什么吧?你和那个忠勇郎叫陈什么元的,还是叫陈老几的,不会是有勾结吧?该不会你在为他遮掩吧?”
“我勾结陈老二?我遮掩他?我的梦大师啊,你有话直说,兄弟我可是个粗人,你话里这么多绕来绕去,我可不明白。”
“那我就直说了。陈老二真的是一介武夫么?他是不是也是修道人士?你不要骗我,从实招来。”梦道人细长的眼睛忽然精光四射,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范千山。
范千山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哟,叫我猜猜看,你刚才入梦时候,吃了陈老二的亏是吗?哈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道士看不起我们武人,结果怎么样,哈哈哈……”
梦道人大怒,举起拂尘,扫向范千山的大嘴,范千山继续笑着,随便摆了摆手,梦道人只觉着四下里大力涌来,空气沉重地像是灌铅一样,而自己则像是被旋风挤压的纸片,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对不住梦大师了,兄弟是个粗人,想到什么说什么,您多担待。这个陈老二千真万确是练武的,还练得不怎么样,虽说粗通外门功夫,却都算不上高手。不过他倒是条勇猛果敢又机智多谋的汉子,若是从军,真是个好料子……”
梦道人把身边的茶杯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范千山识趣的闭嘴,“这人一定有古怪,贫道入梦心经从未被人识破过,更不要说被扔出……哼,也说不定就怪你在门外鬼叫,吓了贫道一跳……”
“古怪什么呀,他身边的几个人个个都有古怪,我还就看他不古怪。你刚才非要用入梦来迷惑他们所有人,怎么肯定是他有古怪?说不定是谁破了你的法术,对了,不是有个道士么?”
“我的法术没有被破!就是被你打断了一下!”梦道人气急败坏,又摔了一个茶杯,“肯定是他有古怪,错不了。这四个人里面,姓魏的那个人,梦中一味杀戮,他的梦中世界铺天盖地都是杀字,骨肉为土,鲜血成河,只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不值一提。赵家的三少爷,只知酒池肉林骄奢淫逸,除了吃喝便是和女子玩乐,犬豕尔。那个小道士倒很有意思,星辰寂灭山川移位,梦中他念念不忘的居然不是得道成仙,而是万众敬仰日日朝拜,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这三个人,贫道略施小计,便足可以让他们喜不自胜,无法自拔在梦中。哼,到时候,以贫道的本事,可以让他们一辈子高高兴兴地睡下去,不再醒来。也可以眨眼之间,就让他们被自己的梦境打击的心碎心死,再也醒不过来……”
范千山用小手指掏掏耳朵,“唉,梦大师,说了多少遍了,兄弟只是个粗人呀。你这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说你能让人睡过去就不再醒来么,何必绕这么大圈子呢?”
“错,你懂什么,一介粗陋的武夫,也敢评价我通神的道术。让他沉迷梦境,自己不愿意醒来,是迷惑人心的道术。让他在梦中心死身死,这可是自己断了自己生机,这是杀人性命的道术。不过我们修道之人讲究天道,多伤人命有损天道,我又有好生之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
“梦大师,你就直说吧,刚才吃什么亏了,兄弟是个粗人,你这么说下去,我可会随时睡过去——你倒可以入我的梦跟我继续说了。嘿嘿,对了,你入过我的梦没?你不会在我的梦里干什么吧?”
“哼,贫道不入你的梦怎么知道你不是暗害我师弟的凶手,怎么会放心让你继续做贫道的护卫?真是可笑!”
“嘿!”范千山眼睛凶光一闪,往前踏了一步,空气又像灌了铅似的,那梦道人呼吸一紧,却毫不畏惧,瞪大眼睛看着目露凶光的范千山。
俩人瞪了半响,范千山退回来一步,又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兄弟是个粗人,梦大师别介意。”
梦道人身上一轻,冷笑一声,哼了几下,继续道:“这三人都还算正常,唯独是这个陈老二,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千军万马,又是人生百态,期间种种人事仿佛走马灯一样飞快旋转切换。入他梦境,有如亲身体现时光白驹过隙,颇有一念千年之感。”
梦道人忽然不胜感慨,“真不敢相信他是一介武夫,他像极了隐居千年的高人,潮起潮落,缘寂缘灭,见惯了人生浮华,凡事只当作过眼云烟。”
“就因为这个?我怎么听说陈老二不认字啊,在南京城里,又开妓院又开赌场的,这样的人还像极了什么世外高人?就这把你吓了个大马趴?你也太不经吓了吧,还不如我这个粗人呢。”
“混帐话,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了,”梦道人脸红了,“我在他的梦境里见到了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有数以千丈高的高楼,百丈长的桥梁,万里长的河流。那些高楼居然方方正正,无檐无瓦,却金光灿灿晶莹剔透,看似镶满了宝石,只比宝石更加璀璨夺目。更有长约千里的大路,平坦笔直,如若冰面。令人思之极恐,更有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即便是大内皇宫也无此声势。他的梦境气势宏伟,波澜壮阔,贫道走南闯北读书无数,可这样的场景依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恍惚间,贫道以为误入仙境,所以难免稍有懈怠,就在这时候,他便忽然觉察到有人入梦,然后一念之间便将贫道挤出他的梦境。”
“千百丈高的房子?哈哈,还镶满了宝石?哈哈哈哈!”范千山哈哈大笑,“你都说了这只是做梦罢了,又有什么稀奇的。我还梦过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呢,我还徒手摘星星采月亮呢,那你不更吓死了?哈哈!”
“放肆!贫道一生采梦无数,寻常人梦境再古怪,也是有迹可循,总无外乎实物的投影变形罢了,大多行迹模糊,只因做梦人自己在梦中也无法设想周全。但陈老二的梦境绝不是如此,绝不是如此,绝不是如此!他一定有古怪!大大的古怪!”
梦道人拍案而起,声嘶力竭地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