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农妇听罢,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却迟疑地点了点头。
出了房门,老大夫就训斥她:“你那么多嘴干嘛?往后他们家小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指不定会赖到你头上!”
梅香惭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其实这些她都知道,只是不忍心看着那位母亲在那里焦急和痛苦而已。
看着老大夫颤颤巍巍地走路的样子,她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李爷爷,您瞧东伢子他娘那样子,如果您说了紫灵芝后面却不用,她肯定会忐忑不安,说不定会跑去找别的大夫。或者到土地公公庙那去要符水喝,这倒花了冤枉钱。您不是说那符水最不干净,没事喝了也会拉肚子吗?”
老大夫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可那也喝不死,又能安定人心,有啥不好啊?”
梅香苦笑。老大夫的医术不可谓不高,只是中医里面有太多的玄虚和不确定,身为大夫的他们也有很多无奈。因此,遇到有风险的病症时,老大夫就喜欢来这么一招。
说一样名贵的药材,病人若吃不起,好,如果病未能痊愈,不怪我,谁叫你家出不起钱、买不起好的药材呢?如果病人咬牙出了钱买下那药材,看在钱的面子上,大夫往往也会小心翼翼地照看病人的病情,痊愈的机率自然大大提高。
想到这里,她拉了拉老大夫的衣袖:“李爷爷,我知道错了,您帮帮我罢!把东伢子留在医馆看着,等退烧了再让他回去。免得他有个什么不好,我难逃其咎…”
“你啊你,”老大夫失望地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大夫,就算当了,也会惹祸上身,还不如不当!趁早回家嫁人、相夫教子算了!”
梅香如捣蒜般地点头,心里却发虚。她从未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女医。一来,像她这样半道出来学医的,很难有什么成就,顶多能给真正的大夫打打下手。二来,她学医只是出于兴趣加无聊,她没有二姐那般悬壶济世的凌云壮志,也不可能埋头一心一意地研究医道。
知道一些医理,平日里能更科学地照顾身边的人,这就足够了!
可这话却不能对老大夫说,否则他肯定会沉下脸来,说什么“满瓶不响,半瓶咣当,不想学精的话,还不如不学”,然后把她逐出师门,再不理睬。
那老大夫不知道她的想法,看着她恭顺的样子,一双眼睛却明亮坚定,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留那孩子在医馆里照看。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附近端方周正、家道殷实的人家,谁会求娶一位来历不明、身边无父无兄的姑娘?她要嫁,只能嫁给那些家里太穷、娶不起媳妇的庄稼汉子,或嫁给有了一定年纪的鳏夫当续弦、做后妈。光是想想,他都觉得于心不忍啊!
“梅香,你有没有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啊?”他试探地问。
梅香心中一惊。她知道,附近颇有些娶不上媳妇或死了媳妇的光棍在打她的主意,路上总是用猥琐的目光打量她,偶尔会黄色调侃她几句,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恶。
会不会是他们看她家中没有个长辈,所以跑到老大夫面前来探口风?
此时,她更加想念起母亲起,笑容勉强地道:“这个,得听我爹娘的。”装作羞涩的样子低下了头。
“啊?你爹娘?在哪里?”老大夫愕然。刚来时,梅香对自己的家世来历讳莫如深,他还以为她是个孤女。
“在锦州。很快就会来接我了。”梅香笑容灿烂。心里却想着,吴钦应该可以信任的吧?她虽然告诉了他盅虫的秘密,可口说无凭,他还得仰赖她和母亲想办法向皇上证实这件事呢!
老大夫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等着你父母来给你做主吧!”
从此,梅香更加惦记着母亲那边的事情,天天数着手指算日子,猜测吴钦的人走到了哪里。
这一天,她到离家不远的灵秀岭上去采草药,心思又转到这上面来了。
灵秀岭是个背山环水的小山岭,没有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的全是青草。除了最普通的小草外,还有狗尾巴草,蒲公英等等。车前草利水渗湿,苍耳子治中风伤寒和疔肿,苍术祛风湿…
梅香心里一面默念着,一面暗暗盘算,吴钦走了有二十九天了,此时,快的话,派出去的人此刻应该到她家了吧?
她心里忽然升起了强烈的期盼和心急如焚的感觉。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母亲应该会没事吧?虽说她做下了大逆犯上的事情,可如果刘家人还想着解除盅虫的话,就得留着她的命。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上次远远望见母亲的情形来。
她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粗布袄裙,有些蓬乱的头发挽成大髻盘在后面,和她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已有了眼角纹、鱼尾纹和法令纹,仿佛历尽了沧桑。神情却怡然安宁,有种隔世的宁静味道。
最小的弟弟凌云扬有十多天没见到母亲了,一见她立刻迈着小短腿朝她跑去。父亲和姐姐们则笑盈盈地站在家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母亲笑着抱起了年幼的儿子。云扬欢快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把头埋进她的肩膀。
后来,父亲不知小声对母亲说了什么,似乎是告诉母亲关于她的事情。母亲一愣,脸上立刻现出哀伤怔忡的神色来,手一松,弟弟从她身上滑了下来。父亲忙扶住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
或许是知道女儿此刻正藏在某个地方远远望着她,母亲的忧伤很快就过去了,脸上慢慢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来,甚至张开了双手,慢慢地转了几个身,仿佛在告诉她,她活得很好。
梅香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草药,缓缓坐在青青的草地上,抱着膝,望着前方那曲线如女子般柔和的山丘。脑海里忽然出现属于另一时代的一首歌谣。她情不自禁地轻声哼唱起来:
“从来没有忘记
离别时你的忧伤
风吹动你的衣裳
还有你眼里闪烁的泪光
千山万水的路啊
为何长得没有方向?
…”
蓦然,她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左侧,迎向那远远望着她的目光。
柔和的春风,吹皱了山坡上那连绵到天涯海角的青草。百丈之外摇曳不定的草丛中,不知何着出现了一道削长秀挺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如一把无声的剑。
梅香一愣,缓缓地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那人也迈开大步,稳稳地向她走来,姿势如草原上的狮子一般优美,目光不曾离开她,温和而认真,却带着许些忧伤。
梅香只觉得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不由得打量他。
那男子约二十来岁,穿着一身暗黑色的劲装,交领玉带,窄袖长袍,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扎起,不用发簪,只用一根黑色的锦带绑着,上面有雅致的暗纹。相貌俊朗,皮肤白皙,剑眉星目,厚薄适中的嘴唇形状优美,给人温暖柔和的感觉,嘴角却显得十分坚毅。
待走近,见梅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男子唇边出现了一丝笑意:“梅香,你怎么不继续唱下去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梅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吴二哥、吴大人?”
来人笑着点了点头:“叫我吴二哥就行了!”目光落在她脚边的草药上。
“你长得跟吴铭好像!”梅香仍沉浸在震惊之中。
吴钦一愣,有些困惑地道:“哪里像?”
“呃--”,梅香说不上来,歪着头又打量了他几眼,才肯定地道:“眼睛最像!”
吴钦一怔,继而呵呵直笑:“大家都这么说!”
“是不是有我家的消息传来了?”她迫不及待地问。
吴钦眼眸中闪过异色:“嗯,他们已经脱离了刘家的控制,我派出去的人正秘密送他们进京,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锦州的地界。”
这么快?梅香又惊又喜,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想了想,朝他伸手道:“我的信物呢?”
吴钦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自在,可看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又微感怪异。定了定神,从腰间抽出一个荷包,放到她手里,淡淡地道:“那石榴石我没有带在身上。”
梅香听了一笑,从那荷包中抽出一块棉帕,看了看上面的字迹,收到自己的口袋中,把荷包还给了他。
吴钦望了望她的口袋,似乎欲言又止。梅香视而不见。
伸手接过荷包,他解释般地微微而笑:“你的簪花小楷写得不错。”秀雅端庄,字如其人。
“过奖了!”梅香谦虚地道。她从小练完自己的字,还得完成小姐的作业,长大后管家又经常动笔,想写不好都没办法。心中还是有些疑虑,作东张西望状道:“那些暗中跟着我的人呢?”
吴钦扬起英气勃勃的剑眉:“被我撂倒了,躺在那边的草丛呢!”,神色有些无奈,“你要不要去看看?”
没想到梅香真的点了点头:“好!那单行老是欺负我,我要去踢他两脚!”
望着她那调皮的神色,吴钦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