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钦走后,梅香心乱如麻。
她在想着母亲。
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她对小姐的疼爱,远远超过了对自己的爱。
脑海中最早的记忆,是自己刚学会走稳路之时。听园子里的老人说,小姐是先学会走路,后才会说的话,她却相反,话已经说得非常利索了,才开始摇摇摆摆地学习走路。
有一回,她被小姐重重地推倒在地上,额头、手肘和膝盖均被石头划出了血,心里害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死掉,一步都不愿离开母亲。可母亲却得去给照顾小姐。
她不让,扯着母亲的袖子,一边大哭一边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娘不要丫丫了吗?难道小姐才是您的女儿?我真是您从野地里捡来的?”
母亲一脸无可奈何,抱着她长叹不已。夫人身边的姚妈妈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催了,她才狠下心来,挣脱了她的手,转身几步走出了房门,把她的伤心和哭泣关在门内。
长大后,她开始看不透母亲对小姐的态度。
要说喜欢吧,无论小姐做什么事、如何对待她,她脸上永远是温和宽容的笑容,不恼也不怒。可那笑意却达不到她的眼睛。细看,里面就如万年的古井一般,波纹不动。甚至在小姐任性胡闹得太不像话时,她的眼睛深处会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或不耐烦。
不像每次见到她,那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暖暖的笑意,表情也是千变万化的,时而疼惜,时而溺爱,时而求全责备,有时甚至会狠狠地训斥她。
可要说不喜欢吧,她却又时时刻刻把小姐放在第一位,处处为她着想,但凡她能得一点好,她就宁可任劳任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小姐特别喜欢她的缘故吧!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小姐对哪个下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情义,除了母亲之外。小姐会跟她撒娇,会黏着她不放,不舒服时会只要她抱抱,别人谁也不要。为此,刘家的下人没一个敢怠慢母亲,连带她这个乳娘的女儿也受到了许多照顾。
这一点,正是母亲远远高明于她的地方。
五岁那年,母亲离开了西园,回家照顾家里的农活和父亲姐弟他们。十几年来,她从来没有主动跟旧东家联系过,也从来不往西园送东西或送信,仿佛只要梅香在西园,她就遗忘了她似的。只有当她回到家中时,母亲才不停地对她嘘寒问暖,却极少问起小姐的情况。
后来,刘家先后几次召了母亲进园,她才有机会观摹和学习母亲与小姐的相处之道。
母亲从来不跟小姐起冲突,别说劝告或开解,就是一丝一毫的反对和拒绝也没有。实在拗不过小姐的无理要求时,她会低着头,抖抖索索地立在一旁,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刘家的大人们前来解救。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母亲对她的告诫。她反复告诉她,不要对小姐心怀怨怼,要像对待至亲一般地爱护她。还振振有词:“说起来,你还是她的乳姐,理应照顾好妹妹。纵然她有错,难道你就不能像原谅亲妹妹一样原谅她?”
她气得说不出语来。
那年冬天,小姐落了水,她没有多想,立刻跳下去救她。好不容易把她拉到了岸边,交到其他闻讯赶来的下人的手中,她自己却因年幼力弱,加上小腿抽筋,脚底一滑,重新跌回了湖中。
被捞上来后,她高烧晕迷了几天,没睁开眼时便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来了。她满心欢喜,充满希翼地和病魔对抗着。可是终于能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守在她身边的不是母亲,而是小姐屋里负责做针线的关妈妈。
后来她才听说,当时小姐也是低烧晕迷着,大夫建议让旧时的乳母陪伴在身边,以安定病人的心。听到这话,母亲几乎犹豫,就一声不吭地起了身,转到小姐的屋里服侍。
当时她恨极了刘家人,也恨极了母亲。
现在想来,或许是自己和小姐同命相依的缘故吧?
如此一来,所有的疑问便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此时,外面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天光却渐渐转亮,屋内的家具摆设也慢慢地显出了轮廓。一只小山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跳到用杉木简单搭成的窗台上,吱吱喳喳个没完,像极了当年的她,私底下没忍耐,反而爆发得更厉害,连连抱怨母亲的绝情。
母亲先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尔后把她搂在怀里,流着泪道:“我的傻闺女,小姐固然要救,你也不能出事啊!”
撕心裂肺般的一句话,听在她耳里却变了味。
在自家女儿这么憋屈的时候,在没有任何外人的情况下,她竟然在言语上也没有忘记她的小姐!叫她不要出事之前,还说“小姐固然要救”!
她心灰意冷,如同被针扎了的皮球一样,什么气都泄了。失望之余,她和母亲冷战了几天,后来虽然和好了,心中却仿佛还梗着一根刺似的。
被窝已然转冷。几百米之外的李农户家中,率先传来第一道“喔喔”的雄鸡叫声。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或远或近、或老或嫩的鸡鸣声。乡亲们开始起床了,隐隐约约传来男人的几声咒骂或婴儿的响亮啼哭声,间杂着女人在灶上刷锅生火的声音。
在家中,母亲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单调而平静。正因如此,她才会以为,平凡的母亲绝不会有那种罕见的盅虫,只是拿这则传闻来诓骗刘家人而已。
她不敢想像,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和小姐下了同命鸳鸯盅。而后来面对女儿数次的吃醋和埋怨时,她的心情有多少委屈无法诉说!
想到这里,她心里像千万只蚂蚁在咬似的,非常不安,恨不能立刻见到母亲。
顾虑着房梁上或许还有人,她躲在被窝里换了衣裳,下床趿了鞋,走过去打开了门。
天地之间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远山和院内,花褪残红,绿肥红瘦。是一种结束,也是另一种开始。
母亲的苦心,她不是不明白。小姐命格贵重,刘家人一定会保她一生平安顺畅。她一个贱丫头能和她同寿,是天大的福气,占了人家偌大的便宜。难怪刘家人气成那个样子,又不敢把她怎么样,还得派暗卫来保护她。
和别人同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指不定哪一天,或许在洗澡时,或许在吃饭、和别人聊天时,或者在憧憬着明天的事儿时,忽然就倒地,挂掉了。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死。而活着在这种恐怖中,又何曾不是一种煎熬?
这也是为什么,昨儿晚上忽然意识到那同命鸳鸯盅或许真有传说中的效力时,她才会失态成那个样子。如今,她应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了。
这件事,对小姐和东家而言,绝对是坏事,简直是无妄之灾。可对现下四面楚歌的她而言,却是好事。刘都尉他们封住消息,隔绝她和家人,不就是担心她得知了这件事,从此有恃无恐,不断对他们提出条件吗?
她不会要求更多,只要他们能够约束小姐,不让她派人来伤害自己就行了。可是,如果他们想限制她的自由,把她当成金丝雀装进笼子里关养一辈子,她也绝不会答应!
“梅香,你去给东伢子喂些温水,再用温水湿的毛巾给他擦擦身子!”老大夫头也不抬地道。
梅香应了一声,把抱着孩子的一位母亲领进了内室。待孩子躺下后,她快步去端了杯温开水过来。
“奴家来罢!”孩子的母亲连忙站起身来,伸手接过那杯水,渴求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梅香见了一笑:“我去拿湿毛巾来给他擦身子。”又吩咐她,“您小心点喂水,别把衣裳打湿了。一开始不要太大口,悠着点,免得呛着了孩子。老先生一会儿就得空过来瞧瞧了。”
那农妇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梅香擦着那男孩小小的身子,抬眼看见老大夫慢悠悠地晃了进来。她忙把毛巾交给孩子的母亲,上前扶住了他。
“老先生,用湿毛巾擦身子,这法子有效吗?能退烧?”梅香问道。
“可能有效,也可能没效。”依然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上次你让我用凉水湿的毛巾…”
“那小子是个胖墩,是实热的体质。这一个,却是虚热。”
“如果烧得厉害了,脸都紫了呢?”
“用烧酒擦身,退烧会快一些。”
“这样就能救活吗?”
“不一定,尽人事知天命而已。”
“用烧酒擦身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喂些参汤,补充体力?比后面再喂要好些?”
老大夫想了想,捋着胡须:“嗯,的确要好一些。”
梅香叹了口气,摸了摸那孩子稀疏的头发:“不到一岁的孩子,不宜扎针吧?”
“是不好扎,”老大夫点着头,吩咐她,“你去煎一剂银翘散来,加二钱黄芩、三钱紫灵芝,”转过头来问孩子的母亲,“紫灵芝一两一钱,你可吃得起?”
那农妇嚅嗫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老大夫就回头对梅香道:“减了灵芝。”
“先生,让奴家想想办法…”孩子的母亲大急,满头大汗地喊道。
老大夫闭着眼睛不语。
梅香已走到了门口,看着那农妇快哭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又走回来劝她:“您放心,灵芝是补身子的,跟治病没多大关系。回头您寻些好吃的给孩子吃,也是一样的。”
***********
后天就是母亲节了。我爱我的妈妈。愿所有的母亲们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