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更早之前,梅香已硬推着傅伙离开了凌家,让他到贵州去完成吴铭最后交代的事情。此事一了,见完母亲,梅香忽然发觉再没有什么事情等着她去做了,顿时感觉了无生趣起来。
人一松懈,之前的奔波劳碌和连日的殚精竭虑同时反弹,终于引发了一场大病。病中发烧晕迷了几日,梅香已完全没有了意识。因此,她不知道,她这一病危,引发了刘家上下好一阵鸡飞狗跳。
当她醒来后,发现她居住在刘府的西园中。这西园是刘大小姐出嫁前居住的地方,那也是她从小到大所住的地方。而她现在睡的厢房,是母亲兰琴住过五年的后罩厢房。
熟悉的环境,让她安心了许多。尽管仍觉得生无可恋,身体却随着进食和灌药,慢慢地恢复了起来。
未过几日,五少奶奶陈氏忽然上门来看她,见梅香挣扎着要起来给她行礼,她忙上前按住了:“不用,你父亲给你来了信,我就顺便走了这一趟,一会儿就走。”又上下打量梅香,见她两边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陈氏蹙起了一双秀眉,携着她的手,满是关切地问:“你现下感觉如何?病可好了些?”
“已经大好了,多谢五少奶奶关心。”梅香半跪在床上,恭敬地道。又牵挂着家中的来信,便笑问道:“五少奶奶,奴婢的家书呢?”
“你啊,”陈氏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掏出了怀里的信:“哪,给你!”又详细地过问了许多她生活上的事情,这才离开。
梅香看着手中的信,确认上面的字迹确是父亲的手书。她慢慢地拆开信,读了起来。
“小女云雀:可好?当日一别,不知今后能否再见。初,尔兄夭折,父一心昐望新子,哪知又得第三女,父心中灰丧,方贸然应下刘府之请。如今,父悔不当初,愧疚难言,只望尔今后好自珍重,平安喜乐一生,方能稍解为父心中之痛…另,尔母有言,既来之则安之,令尔回到大小姐身边后,好生服侍。有大小姐在,方有尔在;大小姐若有万一,尔母定不饶你。莫再淘气,更不如如上次私自逃离,切记切记。”
读完,梅香把信扔到一边,闭上眼睛默念,忽觉得后面一段相当突兀,和全文不合,也不似母亲之言。她睁开眼,拿起信来又看了半晌,发现确是父亲连贯写成,没有藏字,没有隐字,用手捏了捏,也未发现夹层。
她想想也是,刘五手下的暗卫,对这些花招自然是熟悉到不到再熟悉的,如果信有蹊跷,怎么可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
接下来几日,陈氏不时上门,或问她吃穿用度,或与她闲聊,待她竟不似下人,倒似姐妹起来。
梅香不免奇怪。
从前,这五少奶奶和刘大小姐关系并不融洽。刘大小姐不喜五少奶奶,这是阖府皆知的事。偏生陈氏管着刘家包括西园的内务。
起初,俩人经常为了一些小事起冲突,冷战暗战无数。刘大小姐自己倒是不在乎,越斗越勇,只苦了陈氏和身为大丫鬟的梅香。陈氏无法执行决策,在婆家面前显得无能,梅香则是要在事后代刘大小姐受罚,冤屈无比。
后来,陈氏渐渐改变了策略,凡事不找刘映月,只找梅香。大半内宅的事情,刘映月是不知也不关心,梅香就自己拿主意,既配合了陈氏的工作,又符合刘映月的心意,三方皆大欢喜。有些事情实在瞒不过时,梅香就去请示刘大小姐,不说是陈氏的命令,而是旁敲侧击,引导刘映月,让她觉得这是自己出的主意,主动要求她去做那些事。
经梅香这么一缓冲,那姑嫂俩倒也相安无事起来。为此,梅香知道,五少奶奶对她是心存感激的。可是世家女出身的陈氏,向来是十分看重主仆之别的。以前在明面上,陈氏从未曾对她如此。
又养了几天,梅香可以下床走动了,她经常去园中看看以前的花和以前的树,觉得既然现在死不了,这样慢慢等死也没什么,就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好了。倘若有一天,实在活得承受不了了,自有千万种方法死去。只可惜那毒药被吴铭拿走了。此番走前,她再跟二姐索要时,二姐竟死活不肯,还掷地有声地对她道:“妹妹,你且等着,终有一日,二姐会让他们匍匐在咱们脚下!”
这样一来,她发现西园很少有人,诺大的园子,只住着三四个年老忠心的的嬷嬷,和几个沉默寡言的粗使婆子。可是园子并未荒废。据陈氏说,这园子自小姑出嫁后,就没有让其他的主子住进来,反而派了那几个嬷嬷和粗使婆子打扫,好方便日后刘大小姐回娘家时居住。
梅香起初也觉得是这样一回事。可慢慢地,在某些不经意的地方,她发现新近有人常住的痕迹。湖边几块光滑无苔的大石头,某棵树荫下似乎挂过的秋千的绳痕,厢房床底下刚冷硬不久的米饭粒。
梅香试图和那几个婆子说话,可是她们不常开口,也甚少答她的话,无关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一连几天,梅香唯一的收获是,打听到母亲前段日子并不居住在这里。
如此一来,她心中便有了模糊的猜测。
这一天,刘雄终于得了空,派陈氏来喊她过去谈话。
“你今后有何打算?”刘雄开门见山地问。
“大人您之前说过,让奴婢回去服侍大小姐。”梅香低眉顺眼地道。
刘雄皱眉,想到女儿的来信,更觉得心烦。他本不是精细之人,战场上好歹磨出的那点心眼,还不值得用在一个奴婢身上。
因此,他不顾梅香会怎么想,直截了当地道:“你不必回京城了,有两个选择,一是到刘家别庄去看护房子,不能走出别庄,也别做什么事情,好生呆着,直到终老;二是嫁给我手下的兵,给你选个身手好又老实的,你跟着去边疆过日子,虽苦了点,但许多家眷也在那里,离这也不远。你意下如何?”
梅香诧异地抬眼望了望他,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大小姐仍不肯原谅奴婢,不愿意让奴婢回去了?”
“大胆!”刘雄拍着桌子,横眉竖眼地训斥道,“主子的事,你一个下人焉能胡乱猜测?你只需回答去别庄还是去边疆即可!”
这次,梅香却不惧,抬着头执意地道,“还是请大人明言,大小姐对奴婢是个什么态度罢。好让奴婢心中也有个数。”
刘雄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哼”了一声:“月儿何止不肯原谅你,她信中扬言,只要你回去,定让你生不如死!所以我才要把你调走。你以后若不小心见着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那大人何不把奴婢交给大小姐处置?”梅香一脸不解地问。
刘雄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口气不善地道:“因为夫人不同意!说什么有你在,月儿就更不成器。”
梅香“哦”了一声,想了想,才慢腾腾道:“回别庄等死,或嫁人去边疆,这两种生活奴婢都不想要。”
刘雄气极而笑:“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莫不是以为,你身后还有安国公府吧?”
梅香微微吃惊,随后反应了过来。
不曾想,先前在京城,单行曾想掳她走,却被江禹拦下,竟导致刘雄以为她背后有安国公府撑腰,可能他还觉得她的身契是江禹的手下盗走的吧?
见她惊讶的表情,刘雄更加肯定了,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江禹已经死了,在潭州被仇家用箭射死,安国公夫妇伤心得病倒了。你还想着谁来救你?我听说,你这次回来,身边也有一个江家的爪牙。可现在人家呢?只怕已经离开,去投靠朝廷将封的新世子了吧?”
梅香“啊”了一声,嘴张成了圆形。那晚虽已知江禹会死,但当得到证实时,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在她心目中,江禹虽然并没有对她存什么好的用心,却未曾真正或直接地伤害过她,反而在实质上确实地解过困,甚至可以说救过她的命。
但对另外一个人的关心,很快淹没了这种遗憾。“那其他人呢?”梅香不由得脱口而出,见刘雄面露不解,她讪讪又苦苦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无论如何,我已经脱了藉,不再是刘家的奴婢了。我家人也不再是。之前我既答应您不见母亲,不回家,便可做到。这几日,大人一直把我软禁在西园里,想来现在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一辈子罢了。既然如此,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终生牢狱吧?”
刘雄冷笑,“你想去哪里?”
梅香嘴角轻轻地翘起:“奴婢听说,江夏府附近有个泉塘镇,那里生活甚是安逸,还有常年的温泉可以泡。奴婢想着,若能在那里生活,奴婢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请老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