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阳光是暖煦的,可是晒久了也怪让人受不了。梅香在刘府门口跪了一上午了,脸色已然有些发红发烫,而太阳正开始转烈。
侧门“吱”地一声再次打开了,走出来的竟是刘家五少爷。那相貌堂堂的刘五打量了她几眼,这才叹道:“你娘是真的不在这里,早走了,可能路上被人掳走了。哦,对了,我手下一个小的说,好像看见她跟一个男人往南边去了。喏,你与其在这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往贵州那一带找找。”
梅香轻轻地摇了摇头:“五少爷,今儿早上奴婢来时,管家和大少奶奶都说我娘不曾登门。奴婢跪了两个时辰,三少爷过来跟奴婢说,我娘来过,又家去了,让奴婢到回家的路上打听打听。这过了大半个时辰,您又跟奴婢说,看见和一个男人往南边去了。奴婢想着,再跪跪看,或许就知晓我娘到底在哪儿了。”
“你――”刘五气结,有些恼羞道,“那是因为大嫂不曾知道她来过,而三哥…”
“刘家来请我娘,是让她去看望老太君的,大少奶奶怎么会不知,三少爷反而知呢?”
“哼,那你就继续跪着吧!”刘五就不过,气得甩袖走了。
梅香面无表情地继续跪着。过了约一个时辰,她正晒得头晕眼花时,听到远远有马蹄声向这边而来,最后在她身边停下了。她侧抬头,看见马背上一张带络腮胡子的粗犷方脸。
“给老爷请安!”梅香索性不起身,转过了身子,就对着刘老爷磕了一个头来。
“你就是梅香?”刘雄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待她点头,想了片刻,命令她道,“你随我来。”
大刺刺地坐在书房内的虎皮椅上,他紧蹙着眉,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沉静得有点过份的年轻女子,忽叹了口气道:“关于你为什么要离开方家,阿罗已经告诉我了,是月儿做得不对,改天老夫让她给你道个歉,以后绝不再会随便处置你了。你还是回她身边服侍吧!”
梅香先对道歉之事说了一句“不敢当,”又思索片刻,针对最后一句问道:“这是放我娘亲回家的条件吗?”
刘雄心烦地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对!还有个条件,你以后不许见她,不许回你那个家。”
“为什么?”梅香愕然。这是她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想不通的事儿。如果娘亲还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许她们相见呢?
刘雄一脸厌恶和不耐烦,眯着眼看她,气势全开,威慑十足,竟如在战场上一般,压梅香心里直打鼓,差点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对峙了几柱香时间,梅香终于敌不过他的气势和耐心,更因心忧母亲,答了声“是”,不再言语,伏在地上,眼泪开始一串串地无声滴到地板上。
“唉,”刘雄终不是欺负弱小之人,知她在掉泪,身姿就松了下来,用稍软和的声音道,“你放心,她好好的,我会让你远远地看她平安回家。”
“谢老爷!”梅香哭着伏在地上谢恩。她要求在家住最后一晚。刘雄也答应了。
凌家人和傅伙听说了这一交易,都惊呆了,尤其是凌家人,一时均反应不过来。说完,梅香不敢多留,怕不如如何面对他们,索性躲到厨房去给傅伙准备干粮。
不一会儿,傅伙也进来了:“我就说了,要跟你去刘家,你偏不答应。我打仗或许没那姓刘的厉害,功夫却不会比他差!”
梅香把几块烟熏肉、几根腊火腿和数斤面条包好,扎成结实的一捆,塞到他手上:“那是他的地盘,随便摆个阵什么的,您功夫再好也逃不过。喏,只有这些东西了,时间太短,还不及准备更多的。”
“够了够了,”傅伙忙不迭地接过,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那你以后再不回家,再不见你娘了?”
梅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远远陪嫁的丫头都这样,前儿我若不这么折腾一番,今生也难回家一次。”
那一晚,凌家人好像对梅香一下子热情了许多。大姐凌云莺特意带着丈夫和儿女从邻县赶过来了,见到她便搂住哭个不停,吓得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因此,姐妹俩再怎么伤感,也只好止住了哭。
“大姐,没事儿,我们知道彼此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行!”梅香强笑着安慰她。
凌云莺用水汪汪的大眼无限忧伤地看着她,摸了又摸她的手和肩膀,最后哽咽道:“四丫,如果可以,大姐真想把自己的福气分给你一半儿――”
她确是个有福气的,在父母身边平安长大,人长得异常水灵,又是懂事能干的,花蕾时节就被殷实小户人家看中,诚心诚意地求娶了去。丈夫一表人才,忠勇可靠,十分爱重这个能写会算、能操持家务的妻子。子嗣上也顺利,先开花后结果。只卧病在床的婆婆难伺候了点,然而待她一去,也就没人念叨着给丈夫纳妾、好让他孟家人丁更旺了。
梅香心想,她哪敢奢求大姐一半的福气,只要命运给她一样如大姐般的幸运,她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因此,她只能违了心,强笑道:“大姐别那么说,这福气哪里能分?我也不比大姐差啊,京城你们都没去过呢,当了大户丫鬟,见识也长了不少…”
凌去莺羞愧地低下了头。梅香一年回家两三次,她很疼这个自小离家的妹妹,每次都拉着她亲热个不停。可是到后来,都会变成她滔滔不绝地抱怨自己的种种不如意之处,她总是静静地听着,适时地安慰她,时而开导她几句。她安慰起人来和其他人无二,却极会开导人,说的道理很也让人受用。可她的烦恼,她却知之甚少,更无法帮忙。
此时,凌云鸽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她们,脸上长年的冷淡消逝了一些,换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她运气没有大姐好,未婚夫在婚期前意外身亡。她思忖着,未嫁时是娘家的宝,嫁了后便是夫家的仆,不嫁也好,索性守起了望门寡,父母怎么劝都不听,一心钻研她的医术和毒物。没有流言,不用伺候人,不用操心生计,虽然寂寥了点,可也比四妹不知要好多少倍。她也是前两年才知,四妹每年都给家里近一百两银子,这才维持了家中小富则安的生活。她凭什么在她面前摆出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清高姿态呢?可是让她亲近这个不熟的妹妹,她又做不到像大姐那样…
梅香没有留心到二姐的矛盾心理,她瞅了个空,躲开了热情的大姐,站在父母的房间中,看着她亲手缝制的窗帘,摸着小桌上她未完成的针线,一条条地数着她用过的发绳。当见到她惯用的梳子上留着的头发,她捏着那根部有点泛白的头发,默默地装进了自己的荷包。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她摸了摸脸颊,确定无泪,才笑道:“爹,你来了?我就是随便看看――”
“四丫,”凌关书怜爱而愧疚地抚摸她的头,“爹这几个孩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当初――”
话未竟,眼泪又哗啦哗啦地往下流,他顾不上男人的面子,边胡乱拭泪,边毅然道:“我等下就去跟刘大人说,让他还了你娘,咱们一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他们刘家人面前了。”
梅香不赞同:“阿爹,还有大姐呢,她怎么抛得下这里?再说,一家人离乡是什么光景,女儿在路上见到的比您多了。那万万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当初咱们祖上还不是逃难过来的?”凌关书大声反驳道。
“刘家不会同意的,”梅香低了头道,“否则,他们不会把母亲扣着。只需等我回家,把我们全家赶出去就是了。刘大人,也不会轻易听别人意见的,总得有好处跟他换才行。”
“唉!”凌关书心知梅香说的有理,不由得频频哀声叹气,苦恼加着急。
“爹,女儿不知为何他不让女儿见母亲和家人,待女儿查出原因,说不定可以转圜的。”梅香安慰他道。
“对,”凌关书精神一振,“你好好查查,你娘说你从小就是个极聪慧的,没什么难得倒你。”又压低声音道,“如果需要帮忙,跟爹和你大弟吱一声。”
梅香有些感动地点了点头,跑回屋去取了他们的役兵移交凭书,交给父亲。
凌关书目瞪口呆:“这,你怎么会有这些?”
“您别问了,”梅香苦笑道,“您看看有没有其他好的相熟的军营可以转进去?如果没有,不如还给刘大人吧,好歹得他一些信任。”
“我知道了。”凌关书郑重地把文书收藏了起来。
第二天,梅香果然见到了她的母亲,远远的。
她被刘家的暗卫带到村头另两户人家的房屋中间,从那里死角的夹隙间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