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四年的大年三十,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天气一如前几日寒冷,太阳躲在大棉被样的云里不肯露面,北风萧飒,隐有下雪征兆。
威远镖局的大院客房里,梅香选了一件妃红色的窄袖交领棉袄,衣襟只过腰,下身穿了厚厚的棉裤,外面套一件杏黄色的马面裙,既大方得体,又方便干活。头上梳一个平髻,用嫩黄色的丝帕牢牢地扎起来,不让一根头发掉下,又把平时垂挂在腮边的鬓发全都往后梳,编成半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
通身不带一件饰物,连平时手上戴的廉价翡翠镯子也取了下来,往旁边宝蓝色的小花包袱里一塞,这才穿上鹅黄绣花软底鞋,拎着小花包出了门。包袱里面装了几样桂花糕之类的小点心,半匹蓝底白色宝相花的细布,俱是托了素姐姐代买,准备送给金家的妇人小孩的。至于给金镖师本人的,她觉得其人太过方正冷峻,左想右想,感觉送什么都不妥,索性没有准备。
走到威远镖局那沉重的花梨木正门前,意外地看见高大威武的江副镖头正守在那里,手握钢刀,昂首挺胸而立,眼睛朝天,看都未看来人一眼。梅香浑不在意,走上来就对开门的两个彪壮大汉拱手道:“奴家凌氏,出自皇子之师方家,听闻有人来接,烦劳壮士开门!”
两个大汉点头,支开了门,外面却不见一个人影,梅香疑惑相询,那两名大汉却低头不语。江副镖头走了过来,不耐烦地道:“你当镖局门口是菜市场么?人人都能立得?出去右转,拐弯那里就有来接你的马车啦!快走快走!”
梅香只觉得蹊跷,却道不出所以然来,犹犹豫豫中只得将腿跨出了门口。待后脚一迈过,身后的木门便“砰”地一下合上了。梅香张口结舌,惊疑不定地回望镖局门口。
“梅香姑娘,我可等到您了!”身后传来一个亢奋的少年之色。梅香转身,只见一个高瘦如细竹杆似的小伙子,挂着一脸激动奔了上来。
她瞬时瞪大了眼:“你?你不是那个叫什么,小犊子的吗?老爷叫你来的?刚才就是你找我?”
那细高个儿一愣,颇为不满地反驳:“我不叫小犊子!我叫谢小读,读书的读!”又点了点头道:“对,是老爷让我来护送您回家,可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在这里等着您!”
“我不是说十六才动身吗?”梅香气得直跳着脚,四处张望,“就你一个人么?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人在这里?”
那谢小读颇有些得意地道:“老爷说,您肯定不是十六才上路的,多半会提前,所以我就天天来这里守着啦!没其他人了,我一个人送您回乡就够了!”
闻言,梅香快哭了,弱弱问他道:“小犊子,夫人知道我走后,她反应如何?刘家那边如何有没有说什么?”
“夫人刚知晓时,暴跳如雷,快把园子掀翻了。后来亲家老夫人来了一趟,夫人马上就气消了,还喝了一大碗粥!”小犊子脆声答道。
“完了,我命休已!”梅香抚额长叹。原来千算万算,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仅一着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那谢小读不知所措,有些不安地问:“梅香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护送您的镖师呢?”
梅香苦笑,反问他:“小犊子,你身手如何?”
谢小读精神一振,挺胸自豪地道:“虽不敢说是绝顶高手,但以一当十绝对没问题!”
说完,却发现梅香脸上担忧却更盛了,转头打量着镖局的门,自言自语般地道:“你说,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行不行?威远镖局好面子,不会任别人在门口把标物掳走吧?”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小犊子,你去帮我送个信!”
飞快地转过头,却已不见了谢小读的身影。她瞪大了眼,莫非那细高个儿被风吹走了?
可寒风只吹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一个忽然从天而降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身披一件玄色滚毛边披风,鹰目钩鼻,刀削般冷酷的面庞,薄薄的嘴唇,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英俊,面容却让人感觉冷酷凶煞。
他大步走到梅香面前,审视的目光往她脸上一扫,伸出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梅香的下巴,长满老茧的指腹摩了摩,阴沉地笑起来:“长得是差了点,但手感不错!”
“你会后悔的!”梅香冷冷地觑着他道。
男人哈哈大笑:“还是个小辣椒,我喜欢!”转动手腕朝她肩上狠狠一击。
梅香顿时软倒,落到他怀中,无力动弹,脑子却该死地清醒!
旁边驶来一辆青油马车,旁边跟着八个暗卫。鹰眼男人抱着梅香进了马车。
“您贵姓?”梅香试着与他谈判。
男人看了她一眼:“等夫人和大小姐正式把你赏给我,你就知道了!”
“那就当姓刘吧!刘护卫――”
“姓单,可以叫统领,”男人似笑非笑地斜看了她一眼,“或者单郎也可以。”
“夫人还没有正式把我赏赐给你,”梅香鹦鹉学舌,随即用高深莫测的口气道,“而且你知道吧?几个月前,刘都尉书房失窃,丢失的东西正是我的卖身契!你不妨去官府查看,我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
男人脸色突变,抓着她手臂的铁手不觉用力,青筋突起,双眼一眯:“那又如何?”
梅香忍着巨痛,吃吃地笑起来:“你不会就是那倒霉的看书房的吧?因为失职被派到夫人身边……”
“闭嘴!”男人火起,一掌掴在她脸上。
梅香吐出嘴里的血,嘴角微勾,正待再说什么,马车陡然一停。
“怎么回事?”那姓单的男人喝道,一把掀开窗帘,却愣住了:车夫眉间带血,倒在马背上,显然已绝气,那马儿是自己走了一段时间,无人驾驶才自动停下来的。
他跳下马车,往后面一看,更是骇然色变:八个手下前前后后地倒在百丈之外,喉咙犹咕咕地冒出血来。
梅香被一把扯出了马声,抽出匕首微压在她的咽喉处,正莫名其妙,待转眼把马车前后情景看清,大笑道:“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好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个清亮的男声应道。
一顶华丽的冠盖轿子飞了过来,落在二人四丈开外。一只白皙的男人劲手撩起了轿帘,一个锦衣玉冠的青年男子从轿中走了出来。
天空依旧阴沉,四周一切未变,梅香和单统领却有一种错觉,随着那男子下凡,天地间为之一亮!再细看,那男子约二十六七岁,身如玉树临风,面如冠玉映雪,尤其长了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顾盼间光彩夺目,摄人心神!
这等风华,连最讨厌男子美貌的单某人,也惊为天人。连一向觉得桃花眼太妩媚的梅香,也不得不承认,这桃花眼确实比丹凤眼更加符合人类极致的审美观。
见那个劫持梅香的男子脸色阴晴不定,桃花眼的主人率先开口了:“单行,我劝你最好立刻放开凌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单行错鄂道。
那男子双手交于背,睥睨着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身为刘家军部下,强抢民女,莫非我安国公府管不得?”
“安国公府?”单行失声,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男子。
那男子“哼”了一声,高傲地道:“没错,我乃安国公世子江禹。尔现立放手,饶你不死!”
单行的脸扭曲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收刀绝尘而去。
见那男子欲上前来扶自己,梅香苦笑着以目光阻止了他,硬撑着站了起来,行了个标准的跪礼:“多谢世子相救!民女无以回报,深感愧疚!”
“你还好吧?”江禹没有叫她起来,反而担忧地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
不好!梅香心中泣血道。也不知那单行是怎么做到的,她那长期劳作、自认还算健壮的身子,竟在那一击之下半边麻软到现在。幸好她感觉在血液的不断冲击下,知觉正在一点点地回来。
“民女还好,不敢教世子贵手相扶!”她咬牙道。
江禹眼中闪过异色:“那你起身说话吧!”
“是!”梅香应道,艰难地爬起来,正待站稳,忽脚下一股怪风袭来,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江禹正要上前扶住她,一个精瘦的身影已倏地从身边经过,抢先接住了梅香。
“金大叔!”梅香站定,看清来人,大喜过望。
金水铁一般的手稳稳地支撑着她,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却不多言,带着她又向江禹道了一次谢。
“不必客气!”江禹失望地摆手道,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梅香,“凌姑娘,我看你伤得不轻。府上恰好有良医,路程不远,不妨坐我华轿去看看?”
金水和梅香心下俱惊,却均未表现出来。梅香垂眸思索了几息,笑道:“今儿除夕,实乃殊日,民女卑贱之身,岂敢随便打扰?世子好意,奴家心领,却无以回报,唯日后食素几载,佛前日夜为恩公祈福!”
江禹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却很快一派风轻云淡样,淡笑道:“无妨。姑娘不愿意,本世子也不好勉强。”说着,转身上了华轿,飞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