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金水此番也带来了马车：毛色杂乱的老马，简陋结实的旧车。他扶着狼狈不堪的梅香上了车，明知里面无一像样的坐榻，仍紧锁了眉头四处张望，不知把她放在哪里好。
梅香看出他的为难，浑不在意地笑道：“不要紧，我坐哪里都好！”扶着车轼，捡了最里面的一块蓆，忍着身体的疼痛坐定，便挥手赶人：“您快去赶车，咱们快点到您家！”
哪知金水并未动，而是疑惑地望着她：“为什么？”
“呃？”梅香一头雾水，“什么为什么？”
“舒适华轿你不坐，偏跑来就这破马烂车，还笑得这么开心？”金水眯着眼睛道。
梅香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这么问。却只笑了笑，淡淡地道：“无功不受禄，我一小小贱民，怕坐脏了人家的雪白毛垫，赔不起！我可是要付您一千两银子的，坐您这马车，还不心安理得么？”
金水摇了摇头，仍紧盯着她：“你可知道，多少人想进安国公府而不得？里面连最卑微的刷马桶下人，也胜于外面一般的富户？！”
“那您呢？镖局第一高手，怎么不去安国公世子的鞍前马后效劳？”梅香反诘道。
金水被问住，不自在地别了下眼，重新凝眸，只见梅香一脸坦然，黑白分明的杏眼内一派光风霁月。他心中感叹无语，转身欲回去驾车。
“金师傅，”梅香不愿他心怀芥蒂，叫住他道，“我实不知江世子为何出手救我，又为何破格相邀。或许您知道？”
金水眼睑动了动，却始终沉默不答。
“天上掉了鲜肉馅饼，您问我为何不吃。我可以告诉您，是因我胆小，怕有毒。”梅香伸出素手，摸了摸旁边斑驳难看的轼木，“您随手扔给我一个冷硬馒头，我吃得很开心，是因为我相信，这馒头里是干净的，起码是我配得上的。”
“想当初，那江副镖头百般为难于我，今日又借旁人之手害我，是因其为江府之爪牙吧？您也是镖局之人，我却相信您非与他同流合污。否则，回乡万里，如何敢叫您相送？您现若疑心于我，日后又当如何护我长途？”清明无暇的眼睛仿佛要探到他的心底。
金水不由得怔住了：“我――”，想辩解一二，却不知从何说起。
梅香摆了摆手：“您所虑者，我可理解。我所忧者，也当与您分晓。虽说威远镖局是他江家所开，可手下能人众多，标物被掳，说什么也轮不到堂堂世子出手吧？就算他恰好碰见了，我这等身份，叫个护卫或丫鬟出来招呼一声，不就行了？非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这不明摆着使美男计吗？我怎能中计？”
“噗哧”一声，金水万年冰川样的脸上，难得开了一丝破绽：“美男计？你个小丫头想些什么呢？！”
梅香也嘴角一勾，心中则大松了口气：好险，终于过关了！
随即又听到金水正色道：“江世子虽有些愚孝，却是芝兰一般高尚的人物，哪有你说的这般龌龊？他虽不及国公爷高风亮节，平日里倒也急公好义，好打不平。今日让你入府，定也是一番好意，你莫想歪了。”
但愿吧！梅香暗暗想着，不再多言，准备躺下休养被单行击打过、至今仍泛痛的身子。
哪知金大叔忽然化身话痨，继续训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不贪白食，已相当难得。朝堂上的事，也是你能琢磨的？这是男人的事儿，你们女人莫掺合了，以后相夫教子才是正经……blabla”
“现在几时了？怎么天这么黑？是太阳落山了，还是要下雪了？”梅香左顾右盼，作焦急状。
金水正说得口沫横飞，闻言，不甘不愿地住了口，回去驾车。
皇城根脚下。方少铭曾拜访过的大院里面，吴钦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眼睛不时抬起，偷看东边厢房那紧闭的房门：弟弟昨晚夜值宫中，清早一回来就反常地躲进屋里，不知在里面鼓捣什么，半天都不出来。
吃完了早饭，又打了一套拳，方见那门打开，一个挺拔的身影稳稳当当地迈了出来。
吴钦眼前一亮：弟弟竟穿上了那件他新买的深蓝色直裰！虽然看起来怪异了点，但这种行为值得鼓励！于是，他展开了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静等着他。
“三儿！”眼看着弟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直取大门，他才收起了笑容，及时地喊道。
吴铭停下了脚步，收手站立，却不回头。
虽在闹别扭，却未失理智，一直肯听他讲话！吴钦脸上重新露出溺爱笑容，开始卖力地夸道：“你今儿穿上这身新衣，真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气宇轩昂、一表人材……”
吴铭皱眉：“重点！”
吴钦疑惑地眨了眨眼。弟弟今天这口头禅说得，虽然依然不耐烦，却仿佛少了点平日的煞重狠厉。他等待许久的机会，就这么来了么？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伤心欲绝般地道：“三儿，你还在生气么？”
许久不见回答，他无趣地弯了弯嘴角，这才有气无力地说起了今日的重点：“晚上是皇家夜宴，按理说你是不必去了，我却不得不陪在皇长子身边。家里只剩你一人……大年三十的……要不，你去金叔家吃饭？”
“好。”吴铭依然头也不回地道。
吴钦却精神一振。虽只得一个“好”字，然语调正常，没有冰气，而且是在他提到宫中之后，这是多么难得啊！如果不是他的错觉的话，那语气仿佛还透着若有若无的欢快。看来，今天弟弟的心情果然好到爆表啊！
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绝非吴钦的作风。他立即快步走到弟弟面前，眼睛含着希冀，讨好地笑望着他：“三儿，你，你不怪二哥了吧？”
吴铭不自在地转开了眼：“姑姑自己也乐意，我再抗议，有什么用？”
“我也是逼不得已啊！”吴钦难过地叹了一声，伸出双手欲搭住弟弟的肩膀，却发现对方比他高，只好用右手紧紧地抓住幼弟的肩膀，“皇长子身边，必须有精通药礼又足可信赖之人。而且姑姑心怀歉疚。让她就这么退开，她也不肯。好在圣上是难得的好夫君，定不会亏待她的！”
吴铭摇了摇头，感觉心头烦乱又起，眼眶有些热了起来：“当了皇帝嫔妃，新皇后又是那位，她怎么会过得好？！二哥，权谋上的事情我不懂，你以后，尽量为她着想些吧。她可是阿爹唯一的堂妹，咱们唯一的堂姑姑！”
“好，我答应你！”吴钦热泪盈眶，急急地承诺道。
吴铭垂了头，不愿让人看见泪意，右手握了握哥哥正抓着他的手臂，低低地说了声：“我走了，你们在宫里要自己当心！”便拉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
金家离得并不远，恍惚中，他已潜行数里，拐了几个弯，金家大院已近在眼前。
他心里难免有些扑腾，尤其是在瞥见金叔正赫然坐在院中品茶时。
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一颗小石子迎面迅疾而来，他略一偏头，石子擦面而过。
他长身一挑，轻跃入院中：“金叔，是我！”
正紧张得全身弓起的金水，立刻松懈了下来，施施然坐回原位：“你今日可大失水准了，竟让我发现了端倪！怎么，小瞧你金叔了？”
“不是！”吴铭尴尬地答了一声，偷偷抬眼，匆匆扫了下院子，却没看到金水以外的人。
“就，您一人吗？”他艰难而苦涩地问道。
“怎么就我一人？”金水皱眉，不满地道，“不是还有你金婶和大侄女么？哦，对了，还有一位女客人！”
吴铭眼睛一亮，嘴角不由翘起，正想再说些什么来套话，被走过来的金大婶发现了。
“三儿啊，你来了！”金大婶一身喜气的红色，外面套着黑色的围裙，相当不搭，一张圆圆的福脸上，开成了淡雅的菊花，右手一把拉住吴铭：“快来帮我擀面！”
吴铭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进了厨房，还是不见那期盼的身影，垂头丧气地用力擀起面来。
“今儿的面擀得最好，筋道！”金大婶用手试捏了一下面团，满意地道。随后把他推进堂屋：“去歇歇，吃口茶，待会儿再帮我生火！”
他又跌跌撞撞地进了堂屋，见仍空无一人，怏怏地坐在饭桌旁边的高凳子上喝茶，思量着她去了哪里。
“姐姐，这小花篮编得真好看！您会折小鸟么？”灵敏的耳朵捕捉到稚嫩的童音。
回答她的果然是一个温婉柔和的女音：“姐姐不会叠小鸟…这是纸鹤，可以吗？”
“好！好！”伴随欢快童声的，是清脆的拍掌声。
闻言，他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甜蜜笑容！
“臭丫头，你怎么又跑去打扰姐姐了？是不是屁股痒了？！”冷不防耳边突然响起如雷的喝声，吴铭吓了一大跳，身子陡然一颤，高凳子猛然倒下。
听到“啪”一声剧响，金大婶惊讶地转侧过头：“三儿，你怎么了？”
“娘――，我没有吵醒姐姐！”一个小小的身影飞进了堂屋，扑到金大婶身上，小鹿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旁边狼狈不堪的人：“三哥哥，您是大人了，怎么也会和巧巧一样摔跤？”
“我――”吴铭满脸涨红，还未待起身，耳边又听到客房门口传来令人心惊的女音：“大婶，您别逼我休息了，我可真的睡不着！”
轻盈的脚步迈进了堂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