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海被那两名衙差抓走之后,当天晚上就被纳入官府收押的流民队伍,一路押送去代州。
代州地处边关,汴京已是初春,这里却仍然是一副草木凋零的冬日景象,城镇都隔得很远,中间也没有什么驿站。顾成海一行迤逦走来,快要进入代州城的前一天晚上,还有大半日的路途才能入城,只得在雁门山附近的一片山谷中歇宿。
谷中寒风呼啸,凛冽刺骨。深夜子时,顾成海蜷缩在一丛火堆旁,勉强入睡。刚刚睡着,却突然有一瓢马尿“刷”的一声泼在他脸上。
他面前的火堆还没有完全熄灭,但是那一点儿暗红色的余烬根本就不足以抵挡边塞深夜中的阵阵寒风。那瓢马尿泼在他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脸上,尚且带有微微的余温,腥臊之气更加刺鼻,熏得顾成海立刻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认命地抹了一把脸坐起身,闻了闻手上那股怪味,愤愤然地捏紧了拳头。
……够了!他顾成海好歹是马上要进入税务局的人,他家庭背景并不显赫,这份工作也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甚至含冤带屈地求下来的,原本以为可以安安分分地工作,却没想到被老天爷突然弄到大宋朝来,来了也就算了,问题是,居然让他来边关砌城墙?!
自从他被那两个衙差抓走之后,十多天来一路被押送到了代州境内。眼看就要望见雁门关,却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们这群流民每夜都要被那帮军爷叫醒两三次,不是被泼马尿,就是被狠狠地踹上一脚,理由更是千奇百怪:军爷口渴要喝水,军爷困了换人戍夜,军爷要人挡风……他顾成海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穿越过来受这种折磨?!
怨言接二连三地堵在顾成海的喉咙中,尚未骂出声来,那个泼他马尿的军士却已经从他面前走开,一面惫懒地搔着身上的跳蚤,一面手持一桶马尿,将火堆旁的人挨个儿泼了起来。回转身见顾成海还呆呆地坐在地上,便又特意走过来给他补了一瓢,附带踹了他一脚,拉开破锣嗓子凶神恶煞地朝火堆旁这些睡眼惺忪的流民们喊道:“全都起来全都起来!再去拾些干草牛粪,把军爷我的火堆给烧旺些!”
……原来今夜是为了火堆。顾成海爬起身来,悲催地看了看周围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再看了看自己,忍不住叹了口气。
刚刚穿越到大宋才不过一个月,自己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一身的破衣烂衫,头发剑弩拔张,下巴上胡子丛生。脸是许多天已经没有洗过了,刷牙更是痴心妄想,最要命的是,这个时代仿佛有很多……呃,虱子跳蚤。顾成海加入这支由军士、乞丐和流民组成的队伍才不过十多天,身上已经被咬得一身是包。每每挠完痒之后,他就忍不住要跳上两跳,并且生动地想象着自己每跳一下,脚边就窸窸窣窣地跌落了许多虱子……
他一边想一边当真忍不住跳了跳,低头一看,更加恶心——果真有那么三两只跳蚤落在他脚背上,淡定地在夜色中跳走了。
饶是这副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再看的模样,这些日子来竟然有好几个流民要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做媳妇,一路上没少苦苦哀求。顾成海纠结地看着那几个满脸菜色的小女孩,估摸着中间最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不由得冷汗直冒,连连拒绝。可是不管他如何婉言谢绝,仍然不断地有人将自家的闺女带到他面前来:
“小哥啊,到了代州,我家阿兰便送给你伺候你起居梳洗了,便是当个小妾也是乐意的,你莫看她只有十二岁,烧饭打扫都拿手的……”
“公子,这是我家阿花,小是小了一点,但是十岁也颇懂事了,公子这就收了我家这把铜壶,算是定下这门亲事吧……”
大约是因为现在在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提亲也少了几分矜持和闲情逸致,反而是一律以淌眼抹泪开始,以嚎哭结束,弄得顾成海烦不胜烦。
其实这些流民也是别无选择。大宋官府将流民乞丐收编到边关虽然是解决了安置问题,却也苦了这些流民乞丐,一路身不由己地赶来边关,保不准哪一天关外的辽国人突然南下,就得面临家破人亡的局面,不能不早早地为自己的儿女多找个依靠。因此一路上匆忙许配的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年轻力壮的顾成海自然成了个抢手货。只是他才穿越过来一个月,思想尚且跟不上古代人的觉悟,不但对没有发育好的幼女毫无兴趣,而且看着那些年纪幼小的女孩儿,脑海中还时不时地飘过一行逐渐放大的黑体大字:“奸Y幼女需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顾成海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就算是古代不治这条罪,他也根本没有在大宋朝成家的想法。说实话,直到今天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穿越到了宋朝。可是,自己脚下的土地的的确确就是宋朝边关,近处有村寨人家,远处是关山万里。就在他身后,那些流民们点燃的牛粪和干草已冒出袅袅青烟,向天上盘旋升起。
顾成海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面对现实,蹲下身去帮着众人捡拾枯草。
就算穿越过来,他也不能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呆下去。顾成海愤愤然地扒着枯草,脑海中却不自主地浮现出了汴京粉墙朱户风帘翠幕的景致,心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寻个机会逃走,然后想办法仍然回到汴京过活。
他望了一眼那些押送他们的军士。虽然人人惫懒,但是腰中却都挂着一把腰刀,不是他顾成海赤手空拳所能对付的。因此他只能叹了口气,继续跟在其他人身后捡牛粪,暗自思索自己能撞上什么样的机会。
过了一时半刻,火堆越烧越旺。那十几名军士们全都聚拢在旁边,说说笑笑。其余流民和乞丐们亦三三两两地坐在火堆旁歇息。顾成海蹲在旁边捡拾着最后一堆牛粪和干草,时不时地用一根细细的木棍通一通火堆中的枯草,觉得身上被火焰烘得暖融融的,十分舒服。一盏茶之后,火堆旁已经响起了阵阵鼾声。顾成海打了个哈欠,亦准备躺下睡觉。
就在众人将要沉入梦乡时,却突然有个军士翻身跳起,抓了几件破衣,扑到火堆前一顿乱踩乱打,将烧旺的火堆迅速扑熄。原本已经熟睡的众人都被他吵醒,领头的军士正要质问,却见对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
月夜之下,不远处似有阵阵雷声响起,相距甚远,却越来越大声。
“马蹄声!”另一个军士伏地听了半天,抬起头来有些慌张地向那领头的军士回报道:“只怕有一两百人!……咱们大宋在这山谷附近可没有驻兵啊!”
听见这一句话,流民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慌的哭声。顾成海身旁的一个老汉紧张地拍了拍大腿,失声道:“这……这是碰上辽国人来打草谷了罢!”
一听见“打草谷”这三个字,周围的哭叫声更增大了一倍,只有顾成海茫然站在那儿,忍不住低声问:“……什么叫打草谷?”
他身旁一个大娘擦了擦眼泪,愁眉苦脸地开口道:“小哥儿,你怎地连打草谷都没听过?那关外的契丹人凶神恶煞,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冬日里没甚收成的时节,总要到我们大宋边关上来抢粮抢物,叫做‘打草谷’。遇上阻拦的汉人,每每一并杀了。他们打草谷路过的地方,听说简直不留下活口啊!”
她刚刚说完,便又哭了起来。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亦愁眉苦脸地道:“我妻舅原来便在这代州附近,听他说,契丹人冬日里三不五时地就要来打草谷,没人敢惹。”
刹那间,众人都慌了起来。幸好那十几个军士在短暂的惊慌之后立刻镇定,领头的军士当先喝道:“胡说什么?!这里还是咱们大宋的边界,管束甚严,哪里来的辽国兵将?!”
说罢,让人将火堆迅速熄灭掩埋,然后命令所有人躲到一片土丘之后,静静地等着那队人马经过。
顾成海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局面,忍不住也有些紧张。他明白,这一两百名骑兵尽管听起来不是什么大数目,可是在这样毫无遮挡的关外苦寒之地,倘若当真是碰上了契丹人,他们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恐怕只有尸横遍野的份儿。此时此刻唯有尽量躲避,不让他们发现才是条生路。因此,他跟着其他人一起伏在那片土丘之后,屏息凝神,耳边听着阵阵马蹄踢踏之声如同战鼓擂动,朝这片山谷飞驰过来。
他从来没有真实地听见过马蹄声,更不要说是像这样伏在土丘之后倾听。只听那阵阵马蹄从不远处的土地上传来,又重又响,就如同踏在自己胸口一般。随着这一群骑兵的逼近,土丘后众人已经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谁知道那些骑兵快到山谷时,却突然朝西北面一转,从山谷旁的一条小路向西北方向去了。
过了许久,顾成海等人才从土丘后站了起来,纷纷喘着气擦了把冷汗。领头的军士却丝毫没有松懈,皱紧眉头朝西北方向望了望,低声问自己手下一个原籍代州的军士道:“西北边是什么地方?”
那名军士皱眉想了想,回答道:“那边是个河谷。只有一条道儿横穿而过,四面都是山。大军若是进去了,容易被人堵住,附近都没有驻兵。那里雾气重,百姓也不愿意去住,算是个空谷。”
“……河谷?”那领头的军士沉吟片刻,断然说:“咱们要进代州城,明日就得从西北边过,不可不小心谨慎。这样罢,我带几个人先去看看。”
话虽是这样说,可是他们此次押送流民的人手原本就不多,还得留下几个军士管束余下的人。于是那领头的军士又从流民中挑选了几个精壮汉子,跟自己一道去河谷中探查。
他路过顾成海身旁时,特意朝他看了一眼。顾成海心里一沉,果然听见他点了点头道:“你也出来,随我去那河谷中踏看踏看。”
顾成海眼睛一黑,心想完了完了,根据自己长期看小说的经验来看,河谷中不是两派争斗,就是大型屠杀。可是看了一眼对方腰间的长刀,还是只有硬起头皮站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