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沈自源凑到县令耳旁,语气森森道,“你若是不揽下这桩事,我自会越级去刑部衙门举报,到时候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只能实话实说你刘大人不愿为皇上效力了……”
县令闻言脸色一白,现下可到底该如何是好?
将军府门前围观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都对一身儒衫的怀安和那一看派头就是大官儿的沈自源之间的对峙颇感兴趣,而且舆论还是偏向于怀安的,因为怀安在他们眼里就是与他们一样在这封建王朝中的弱势群体,沈自源这样拿着架子带着一干子随从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县令大人,既然沈大人咄咄相逼,那不如我们现在就一道去刑部如何?”怀安心里闪过好几个念头,秦家母子的事是个隐患,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若是能够趁沈自源此次生事将这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了结,也许会比一直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要安心得多。
见县令犹豫,怀安知他担忧什么,笑道,“刘大人不必担心,此事牵扯重大,你身为县令难堪此任,向上级求助有何不可?况且你并未知情不报,也未因事大推脱,反而深知进退,没有擅自处理,皇上定不会像沈大人说的那么糊涂而降罪于你的。”
沈自源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黄毛丫头说要去刑部接受审讯?刚刚连县衙都不肯妥协半步,怎地突然……他不由垂下眼,暗暗思索。
“沈大人不一道去?”见沈自源在原地发怔,怀安暗笑。
沈自源眉毛一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黄毛丫头能玩出什么把戏,他倒要好好看看,想罢,领着一干子随从转身向前走去。
到了刑部衙门,县令与看门的衙役交代了几句,刑部大门便吱呀地打开来,原本看押秦家母子的人换成了刑部里的衙役,两个衙役拽着秦家母子的双臂向前走去,经过怀安时,怀安向他们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却只有秦栩生对她点了点头,而秦夫人不知在想着什么,没有回应。
一个身穿浅棕官服,腰佩金带,身量不高,但极为精干的中年男子从内堂走了出来,看着怀安等浩浩荡荡一行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一双眼犹如鹰一般的锐利似能穿透人心。
怀安不由心尖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捂住眼睛,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可怕的人!那张脸好像被榨干了一样清癯,面色黑如包公,一双眼大而凹陷,眼白在黑眼珠和黑皮肤的对比下显得极为突兀,像是插在脸上的尖刀还闪烁着幽幽的光泽……
不只怀安一人感到不适,即便是见过这人无数次的沈自源和刘县令也僵硬地挪开了眼,尽量不去看这人的脸。
这个面如厉鬼的人就是刑部尚书,人称“鬼面修罗”的张广。
“刘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广锐利的眼“刷”地扫过怀安、沈自源及一旁看押的秦家母子,“陆将军府上窝藏朝廷钦犯?”
刘县令向来都不敢直视这位可怕的上司,垂着头恭敬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张广,期间张广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自源和怀安,锐利的眼直像两把刀子在二人身上来回剐着皮肉。
“看这位的打扮……是国子监的博士?”张广的双眼定格在怀安的服饰上。
怀安稳了稳心神,目光坦荡地直视张广,恭声道:“回大人,正是。”
见张广刀子一般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了好一阵才收回去,甫又转向沈自源,“沈大人为此事专程而来,有心了。”
“替皇上分忧而已。”沈自源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张可怕的脸,语调客气。
张广微微咧嘴,似乎是笑了,尔后又与怀安和沈自源进行了一番漫无目的的交谈,什么沈自源的长子如今在哪高就啊,怀安在国子监哪个学院啊……偏他长得这般可怕,纵然着急沈自源也不敢打断他,只得陪他聊着,直到他自己说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才将那锐利的视线投注在了一旁的秦氏母子身上。
“这二人就是当年秦家的人?”张广扫了一眼秦氏,转而细细打量了一番秦栩生,低低呢喃道,“倒是和宁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原本低垂着头的秦栩生霍地抬头,看向那张可怖的脸,只是任凭他如何探索,也从那张清癯漆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复又垂下头,只道是自己方才听错了。
怀安眸光一闪,她就坐在张广下首的位置,方才他虽然音量压得很低,但确实是说了那句话,宁徵是秦淮的字,非熟悉之人不知,怀安也是和秦夫人闲聊时听她这么称呼过秦淮。整个堂间能对宁徵二字敏感的也就是他们三人了。
难不成这张广与秦淮有交情?怀安心里顿时升起希望之光……如果真是如此那就……
“大人准备如何处理此事?”沈自源因离张广较远且不知道秦淮的字,所以什么也没察觉。
张广咧了咧嘴,似乎在笑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露了出来,“沈大人莫急,此事牵扯重大,你既已交由刑部处理,本官自会妥善安排。”
闻言,怀安心中更是激动不已,果然是苍天有眼呐,张广说这话分明是在敷衍沈自源……
沈自源如何听不出张广言辞中的闪躲,他心中也是疑窦丛生,可面对着那张鬼脸,他也实在没心情再与之斡旋,再者秦家母子朝廷钦犯的罪名是铁板钉钉的事,无论张广因何推三阻四,他也不担心出什么岔子,也不想与之多做纠缠,便道,“既如此,就劳烦尚书大人了,时候也不早了,沈某也不久留了。”
等到沈自源离去后,张广刀子般的视线略过怀安的脸,不疾不徐地问道,“陆先生可还有事吩咐?”
怀安此时忽然起身,走到堂前,直直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张广的面色倏地沉了下来,一道道皱纹因着面部肌肉的下垂而更加深陷,幽幽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洒落在张广丑恶的脸上,衬得他更像是地狱场中修罗鬼差,不带一丝人气。
因之前与之攀谈时都壮着胆子直视他,时间长了,怀安心中的恐惧已减轻了不少。
她抬起头,直视张广。
“请大人庇护秦家。”
张广默了默,声音冷硬如铁,“本官方才已经说了,此事会妥善安排,陆先生此举岂不是叫本官难做。”
“大人,这是秦家最后的两个人了。”怀安的声音原本并不细弱,只是她苦苦压抑着什么,听上去分外的凄凉与无助。
少女瘦弱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栗,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了这一步,细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虽看不见眼神,可从那紧攒的拳头和咬紧的嘴唇可以想象她的神情是怎样的坚毅又是怎样的脆弱。
半晌也未得到张广的回应,怀安感觉到从膝盖处绵延而上的酸痛感和麻痹感,但她纹丝未动,她在赌……从张广道出秦淮的字时她便准备好了,她直觉张广与秦淮的关系匪浅,而他面对沈自源的质问选择了回避也印证了这个想法,即便不是因为与秦淮有关系,那也必有某种原因致使他没有立刻处置秦家母子,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现下都必须趁张广还在迟疑的时候将他拉向自己这一边,而以她对张广这半日的观察,此人绝非朝中那帮腐儒庸碌之辈,他能靠着如此平庸的人际关系混到今天这样的位置,以及怀安所了解的李世民偏爱的人才类型,她初步可以推断此人必是大权压不了,金银买不来的谏臣,如此,自己直言不讳地向他求情才是最有希望的。
“呵呵。”一个嘶哑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像是夜晚的狂风刮过田里的麦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诡异又清晰。
他笑了……怀安犹疑了半刻,忍住了好奇没有抬头。
“怎么沈家的女儿都这样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怀安细细揣摩着他这句话,面上却没有作出反应,只是低垂着头。
“沈老国公是个糊涂的,这样的胆色,这样的情义,我只见过沈氏一脉。”
这是在……夸她?虽然有些听不明白,但怀安感觉得到张广身上的低气压已经消散了不少,话语间也明朗了许多。
“你起来吧。”
怀安闻言,终于抬头瞄了他一眼,眼前依旧是地狱修罗一般的奇诡脸孔,只是眼中淡淡的笑意冲淡了不少杀气。
“大人,是答应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怀安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张广叹了口气,说道,“今日本官没有答复沈大人,自有本官的章法,如今本官也只能告诉你暂时无恙。别的,本官不能承诺。”
怀安闻言一喜,这应该是张广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了,她哪还会得寸进尺,连忙从地面上站起来,也不顾膝盖的僵直和小腿的麻痹,赶紧对张广拜了三拜。
“多谢大人!”
见方才还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霎时喜笑颜开,额间还挂着冷汗津津,张广不由失笑道,“人人都畏我惧我,连官场中识我多年的同僚都不敢近我,你倒是一点也不怕。”
怀安闻言,连忙收起嬉笑的神色,端正道,“怀安的兄长自小就教导怀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外貌只不过是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皮相,岂由我等做主?而由怀安看来,大人必是一名明辨是非,刚直不阿的好官。”
张广的笑容更甚,一张如鬼脸庞因嘴边的弧度而拉扯出怪异的线条,不过怀安却是丝毫都不感到害怕了。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秦家的人我派人会好好照看的。”
“如此,便劳烦大人了。”怀安再次向张广一揖。
等到怀安离去后,张广向一旁招了招手,“倏”地一个黑影从窗外窜了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只见张广对着那黑影语调客气道,“劳烦你去一趟宫里,本官今晚有急事面见皇上。”
那黑影点了点头,只一瞬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