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见怀安犹豫,又道:“想必陆小姐也清楚中秋夜宴对于朝廷的分量有多重,不少官员都是借此宴献艺,才蒙受圣上垂青而平步青云的,如此说,中秋夜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节庆了,更多的是有才之士俘获圣心的一条重要捷径。即便陆小姐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令兄想一想,本王略有耳闻沈老国公与将军府的纠葛,陆小姐若是能在中秋夜宴上博得皇上欢喜,势必可以为将军府多加一个筹码。本王在此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让陆小姐的心血流于庸俗。”
看着李恪笃定的神情,怀安有些动摇了,他倒是将她的弱点掌握的很清楚。的确,她若是真能借由这些词曲为怀瑾多添一份依仗,哪怕只是李世民的一丝偏爱也好……
“此事我一个人答应也是不作数的……还要问问晋王殿下的意思。”
李恪看向李沐。
李沐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我只是辅助你而已,此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
“那……”怀安暂时忽略掉李沐的反常,应了下来,“就有劳吴王殿下了。”
李恪展颜一笑:“好,这几日陆小姐可以好好筛选一些词曲出来,本王三日后派人来取。”
夜凉如水,不知不觉已是夏末秋至,徐徐的微风夹杂着一丝冷意。
怀安因为白天的事情心里有些不安,决定去找李沐问个清楚。
她穿过将军府的后门走到别院,门口的看守见她来了,连忙站到门前用一只手臂挡住不让她进。
“小姐,将军吩咐过晚上不能让您过去。”
什么?怀安有些纳闷,她哥什么时候开始限制她的行程了。
“我有些事想与晋王谈谈,半盏茶的功夫就出来。”
那名看守面露难色:“小姐,将军下了死命令,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怀安撅了撅嘴,眼珠子一转道:“那……将军只是说不让我过去,若是让晋王出来呢?”
那名看守想了想,摇摇头:“将军只是交代不让您过去。”
怀安一听,弯了弯嘴角,对着门内朗声道:“晋王殿下,小女有事与您相商,望您移步将军府!”
将军府附带的这座别院不算小,但由于是新修,内部的建造还没有完成,李沐只是憩在别院的外侧,因此怀安扯着嗓子这么一说,他很快就应声出来,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
李沐只是看了一眼那名看守拦挡的姿势,心下了然地走出了别院。
那名看守见李沐走出去,老老实实地退到一边,恭恭敬敬道:“恭送晋王。”
怀安见那名看守有些吃瘪的样子,偷偷一笑,便拉着李沐朝将军府后门走去。
月色下,少女神情愉悦,眼神柔亮,轻摆的双臂带起广袖若有似无的抚着男子的衣摆……李沐心神一窒,很久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场景,荷叶袖,长衣摆,上弦月……微风……
他一时有些恍然……心底似有沉寂已久的心绪缓缓涌出……
“我就是有些不太放心,今天吴王来府上的时候,觉得你好似……”怀安忽而回头,撞入一片漆黑的瞳眸,心下一颤。
怀安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李沐,笑容淡去之后,一双写满莫名情意的眼就这样直接而空洞地望着自己……
“……晋王?”怀安试探地叫他。
李沐回过神来,迅速敛去眼中情绪,笑容里多了一丝别的意味:“……刚刚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
“嗯。”似乎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李沐又道:“你方才提起吴王今日来访之事,是想问甚?”
“……殿下似乎……并不想参与中秋夜宴。”
李沐忽然直直看向怀安:“……你,是何时离开沈府的?”
诶?
他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了?
“满百日之时。”
李沐微微一愣,笑容又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百日……那还未晓事啊。”轻飘飘的话语,不知是在对怀安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李沐原本明媚的笑容忽而有些单薄,怀安心里摹地涌起一丝古怪,这样的李沐是她从未见过的。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以对,一时间寂寥无声。
“怀安!”一个严厉的声音突兀地响在耳边。
怀安额角冒汗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怀瑾那张略带怒气的脸,嘴角牵起一丝笑容:“……哥,你……”
“回去。”怀瑾面色不善地打断她。
怀安见他脸色实在不好,也没再说什么,乖乖地离开了。
直到怀安走远,怀瑾才侧身勉强对着李沐做出恭敬的样子,语气却有些冷硬:“晋王殿下,夜深霜重,正值季节交替,您还是早些回房休息,以免伤了贵体。”
李沐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戎装尚未脱下,便风尘仆仆而来的怀瑾,弯了弯嘴角:“让陆将军挂心了,只是本王偏是喜爱这长安城的夜色,不想回房呢。”
他何尝不知陆怀瑾一直对他心怀戒备,但凡事都有个度,他可以因着一些原因容忍陆怀瑾一时的挑衅,却不可能纵容他三番五次的逾越。
怀瑾听出他话语里的暗示,脸色不变:“不打紧,殿下若是喜欢夜色,微臣可以日日晚上赶回来陪殿下赏月,还望殿下不要再招惹微臣的妹妹,舍妹还未婚配,若是传了出去坏了名声那就不好了。”
“你的意思是指本王会坏了你妹妹的名声?”李沐走到怀瑾跟前,明媚的笑容里满是危险的意味。
“微臣是什么意思殿下很清楚,不必如此曲解来吓唬微臣。”
李沐眼色一暗,幽幽道:“陆怀瑾,本王一再容忍你,你可别不知进
退。”
怀瑾看着李沐冷漠的眉眼里隐隐藏匿的情绪,原本绷直的脸忽然一松,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道:“……伊人已逝,望殿下早日节哀。”
李沐神色骤变,眼里闪过无数深重的情思,像是密结千丝万缕的线条一刹那间轰然四散,半晌,化为一丝清冷的笑意:“你,很有胆识。”
连皇上也断不敢如此对他说。
次日,怀安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砸吧着嘴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窗户往外望去,见院子里多了很多身穿浅蓝色羽织的男人。
这个穿着,应该是宫里的羽林军啊?怎么一大早就出现在将军府……
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怀安急忙换上衣服,随意梳了个发髻,刚打开门,就被一把未出鞘的宝剑拦住了去路。
只见一个身穿明黄羽织的男子走了过来,对她歉意一笑:“陆小姐见谅,我们也是奉旨办事,在羽林军撤走之前,小姐还是留在房中吧。”
她在太子中元节宴上见过此人,应是羽林军的统领叶迴,与她哥交情不错。
听他说奉旨办事,怀安心下一惊:“叶统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叶迴疑惑:“小姐不知?令兄昨日冲撞了晋王,被皇上下旨降了半职,没收一半赏赐。”
……
怀安神色有些凝重地看向来来回回搬运将军府内财物的羽林军,她深知怀瑾不是冲动之人,李沐也不是胡来之人,两人昨日唯一碰面的时间就是昨夜,到底在她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晋王决然地对付一个于国有大功的将领。虽然只是降了半职,但却是向天下昭告二人关系的决裂。
“我哥呢?”即使深知怀瑾对于变故一向淡定自持,她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陆将军今日照例去校场练兵了。”叶迴眼里流露出一丝钦佩,临危不乱实乃大将之风,不愧是让倭寇闻风丧胆的男人,即便得罪了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也无半点惧色。
怀安心绪一平,又问:“那……晋王呢?”
“这,我也不清楚,听说这些日子殿下都是住在这里的,可是今晨来府上时却没有看到他。”
怀安谢过叶迴之后,走回了房中,看着桌面上写满曲谱的纸张,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昨日还和颜悦色的与她谱曲颂词,今日便眼也不眨的惩处怀瑾……她嘲讽地笑笑,那时的自己还以为李沐与一般的贵族子弟颇为不同,现在看来,这些有权有势的古人都一样,心怀不仁,无情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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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瑾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数以万计的军队整齐划一的挥舞着兵器,神色专注,指挥若定。
李靖今日来得有些晚,匆匆地走上了高台,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
怀瑾看清李靖身后之人,愣道:“方叔叔……你怎么来了?”
方晏是第一次来校场,一身文隽的衣着与高台下舞刀弄枪的恢弘气势显得格格不入。
“听说你得罪了晋王,我心里担心,又入不得你府上,只得求了李大人来此见你……”
见方晏神色间掩不去的担忧,怀瑾心下一软,解释道:“此事无碍的,是我自行去宫中请罪,皇上才下的旨意。”
“你自己请罪?”李靖在一旁听得奇怪了,“意思是并非晋王在御前参你?”
怀瑾默认。
“晋王一向很少拿出亲王的架子,也从不与官员交恶,今日我闻此事还有些震惊,原来是有此隐情……”李靖似乎对李沐很是欣赏,言语间不无推崇之意。
“既然晋王并无责怪你之意,你又为何……”方晏听得皱眉,只觉自己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从战场上归来之后,行事便越发让他捉摸不透了。
“晋王殿下虽然宅心仁厚,我却因一时之气逾越犯上,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怀瑾的眼神若有似无的飘向李靖,方晏顿知他此刻不便透露情由,当下做出放松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到是我多虑了……还劳烦了李大人……”
李靖朗声一笑,摆摆手:“我与怀瑾是生死之交,你是他叔叔,便也是我叔叔,何来劳烦一说呢!”
“这……”李靖与方晏年纪相仿,在朝为官的时间比他更长……这样的人认他当叔叔,方晏的嘴角有些抽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怀瑾像是习惯了李靖时常与他称兄道弟,乱认亲戚,只是淡淡道:“叔叔今日还有政务,校场也不宜有外人久留,我便派些人送您回府吧。”
方晏点头,尴尬地向李靖作别。
怀瑾看着李靖偶尔流露出的淳朴之气,心中不免有些遗憾,此人在疆场上指挥若定,官场上人情练达,姿态从容,却还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实在难得,可惜他们二人政见相左,即便有了生死之谊,很多事情也只能三缄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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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看着窗外过往的羽林军终于列队离开后,从房内走了出去。
云暮和明晖等一干下人正在收拾着被羽林军翻乱的屋子,脸上都流露着郁郁之色。
“明晖,你过来。”
明晖见怀安唤他,连忙走过来。
“昨夜是你跟着我哥,我走之后,你可有听见他与晋王的对话?”
“这……我不记得了啊。”明晖有些犯难,将军昨晚回来的不早,他虽说跟在身后,却靠在墙边打着瞌睡,哪会去注意他们说了什么……
“……哪怕是只字片语也好。”怀安不由叹气,心中暗自思忖着要不要把云暮换过去伺候怀瑾。
明晖见怀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心中有些小委屈,在脑海里拼命回忆着……
“我……只是隐隐听到将军说了……节哀什么的。”
节哀?怀安垂头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明晖又作苦苦思索状,最终耷拉着脸摇了摇头。
云暮此时走了过来,嫌弃地瞪了一眼明晖:“小姐您就别难为他了,他能记得什么呀,就记得吃和睡了!”
明晖难得的认下了云暮的讥讽,神色不虞倒像是真有些悔意,怀安见他如此,心中也知他并非有意,便没再难为他,让他回去做事了。
正当怀安思索时,侍卫秦飞一路小跑过来向她禀报:“小姐,长乐公主府上的宫人求见。”
长乐公主?怀安按下疑惑,忙站起身来,走去相迎。
远远便看见一个身穿粉色宫装的秀丽女子袅娜地等候在府门外。
“云暮,去请那名宫人进来。”
那名宫人见怀安走来,打量了她一番,眼里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却礼数周到地向她盈盈一礼。
云暮将宫人的这番动作看在眼里,心下不悦,并没有立即邀她进府,而是问:“不知这位宫人来将军府有何贵干?”
宫人并未抬眼看她,只是淡淡一笑:“公主殿下七日后邀京中才女前往渡仙居一聚,陆小姐才华出众,公主十分欣赏,因此特派朝曦前来送上请帖。”说罢,纤纤玉指奉上写有怀安名字的请柬。
长乐公主与怀安素无交集,突然相邀,让她有些意外,但若只是以才会友,听起来倒有些意思。
怀安接过请帖,在近处打量着这宫人华丽的装束,猜测着她在公主府上身份不低,因此语气中又多了几分客气:“朝曦姐姐辛苦了,到府上喝杯茶才走吧。”
朝曦摇了摇头:“公主还有事吩咐,我就不久留了,望陆小姐准时赴宴。”
“既是如此,那就不留姐姐了。”
朝曦向怀安告辞后,姿态优雅地走向一旁停放的马车,牵着长至曳地的裙摆,踩着一个奴仆的背脊登了上去。
云暮见她那副做作模样,不由一嗤:“不过一个小小婢女,晋王来也不见摆这么大的架子!”
怀安听到晋王二字,眼神一窒,淡淡道:“你平日里起的最早,可知晋王今日是何时离开的?”
云暮摇了摇头:“我起来后就去准备晋王的早饭了,并没有去别院。”
怀安神色有些郁郁地望着远处……
“小姐,奴婢知道晋王殿下的行踪。”云柳见怀安愁色不展,低着头柔柔说。
“噢,你知晓?”云柳虽然也随侍在怀安身边,平日里却是极少开口,乍一说话,让怀安有些惊讶。
云柳怯怯地点点头。
怀安独自一人走到了云柳所说的地方——挽月亭。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厚重的云层遮挡不住赤金的光线,一束束射向光洁的湖面,映得玉湖中欢游的鱼儿分外清晰。
怀安一眼就瞧见了一席月白的身影仰卧在挽月亭中,她心中一动,疾步走了过去,却看见一个婉约的女子轻抚上了李沐的脸庞……她顿时止住了脚步,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略带香艳的场景……
这这这……原来他是来和情人会面啊,那自己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怀安蹑手蹑脚地转过身去正打算闪人,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怀安,我看见你了。”
怀安身形一顿,又不敢回头怕看到不该看的,只得背对着李沐,愣在原地。
“你过来。”李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不似往日清灵。
怀安别扭地转过身去,偷偷抬眼一看,却见那名女子已经不见了,不由张望起来。
李沐见她如此,嘲讽一笑:“在找谁?”
“呃……”怀安面色一红,乖乖地收回眼神,走了过去。
走近一看,怀安才发现李沐脸色十分苍白,漂亮的眉眼沾染着一丝病态,心中挣扎了一番,才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李沐看着她,眼也未眨:“陆怀瑾让我不要接近你,你为何来?”
“……我”怀安一愣,一时有些尴尬,“我哥昨晚言语冲撞了晋王,今日已被降了半职,还请殿下不要再责怪他了……”
“降职?……咳、咳……”李沐眉头一皱,呼吸似有些不畅,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愈发苍白。
“殿下,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怀安见他病的有些严重,不由劝道。
李沐并未理会,只是道:“我并不知此事……”
“……不是你去让皇上下旨的吗?”怀安疑惑。
“我从不做这等无聊之事……”李沐笑容一窒,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寒,“怕是陆怀瑾想尽了办法要与我划清界限……”
怀安听着他的话,心下思索,看来事情比她想的还要复杂许多,看李沐的神色,是真不知情的,那此事……
“陆怀瑾既如此决绝,你便回去吧,免得与我多做纠缠,再生出更多事情。”李沐话语间暗含一丝冷意,听得怀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她也算是把他当朋友看了,还从未受过他这般冷漠对待。
“你还是先跟我回去,请大夫看看吧……有什么矛盾以后再说。”怀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暂时还做不到无情无义地翻脸离开。
良久,李沐才淡淡开口:“那便承你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