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半杯酒和一本天书
江涛轻车熟路地将他的路虎直接开进了院子，在靠近一棵大树的旁边停了下来。
“马老师，我带一个朋友来看你了。”江涛刚把车停稳，就朝左边的一个厢房喊起来，我顺便扫视了一下这个完全仿古的建筑：整个四合院是一个两层的木制建筑，正北面是一个大厅，大厅后直通后面的小山；左边是一排厢房，每层大约有四个房间；右边也是一排厢房，但比起左边房间要小，每层约有八个房间。整个建筑最有特色就是几乎完全用实木建筑而成，而且刷上枣红色仿古油漆，站在其中，仿佛置身古代官宦世家。
“是江涛啊，快进来吧。”从左边一个厢房里传出一个稍带苍老的声音。江涛打开车后盖，提出那箱高浓度的二锅头，朝我打个手势，我立即跟上他。
江涛径直走到第一间厢房，推开门，只见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头发几乎全部白色，稀稀拉拉有几根黑头发，整个身材有点发胖，皮肤还比较白皙的老头子，正坐在一张实木做成的大茶几旁边，低着头在认真裁剪什么。
见有人进屋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一下，然后很客气的说：“屋子里有点乱，不要介意，随便坐。”
江涛把酒放到屋子里的一个角落，然后过去打招呼：“马老师，这就是我在GZ认识的大哥，叫李奇，他非常仰慕您，今天特地来拜访您。”说完就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小子又骗人了，是吧。”那个叫马老师的老头子回应了一下江涛，就把头转向我：“不要听信这小子的一派胡言，我就一糟老头子，没啥能耐，躲到这个乡下小地方虚度人生呢。”
其实他不说这句话，我已经有点失望了，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情景：一个仙风道骨的长者，精神矍铄，眼如铜铃，声如洪钟。
眼前的这位老头子一头白发，上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下身穿一条普通的西装短裤，脚上穿一双黑色旧拖鞋。整个屋子简直乱糟糟的，床上凌乱地摆放着几本书，墙壁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大小人物。
这简直就是典型的“糟老头子”。
“您好。”我非常客气地打声招呼，与面前的这位“糟老头子”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就在靠里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一边盘算，如何将星期天下午的航班调到星期六上午，早点回去吧，公司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处理。
“小蔡，帮忙给客人到几杯水，顺便加几个菜。”马老师朝厢房后面的厨房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从厨房走出来一个大约二十左右岁的小姑娘，标准学生头，带着一副近视眼镜，穿一身睡衣，模样中等，一米六左右，稍胖。看见有陌生人，立即到厢房里边的换衣间换了一套休闲服，然后熟练地给我们倒水，看得出来，这小姑娘应该是这里的常客，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
我满脑子疑惑：这么大四合院，就一老头子和一小姑娘。如果只住两个人，用不着这么多房间呀？一个老头子，一个小姑娘同处一室，难道老头子也玩时髦，养了一个小三？
不得不感叹：九零后生猛，五零后时髦。
第一次见面，不便多说，我坐在沙发上听江涛和老头子客气寒暄。
不一会儿功夫，那个叫小蔡的女孩子把饭菜都准备好了，江涛直接提了两瓶二锅头，打开一瓶，给马老师和自己满满倒上，然后从冰箱里给我取了一瓶椰汁。
“马老师，很久没有听你给我布道了，我这个发动机都快没有油了，今晚给我加加油，提提神。”江涛一边和马老师喝酒，一边充满期待地发出邀请。
江涛对面前的这位马老师言行举止都非常尊敬，不停地给他斟酒。
“小李，多吃菜，不要太拘谨，我现在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就爱胡说八道，不过我特别喜欢你们年轻人，江涛这小子也很有意思，时不时就带上几个年轻后生到我这来，这样好呀，陪我老头子一起打发时间，我爱糊里糊涂地说，他们就糊里糊涂地听。”老头子冲我打了个招呼，回头又和江涛喝酒说话去了。
我礼貌性地点头微笑了一下，开始注意老头子和江涛的谈话。
不知不觉他们俩就喝完了一瓶二锅头，江涛熟练地打开了第二瓶，他们接着喝，接着聊。
很快，我就发现老头子说话与先前有点不一样，先前谈话就是一些家长里短，慢慢地，老头子的话开始多起来，江涛只有听的份，而且听得一愣一愣地，似懂非懂。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江涛先前说过的迷离状况。老头子说话开始不看人，眼睛半睁半闭，说话长一句短一句，轻一句重一句。
我在想这种状况是不是因为深度寂寞后，需要特定方式排遣内心寂寞的状态呢，特别是对于老人来说。
我继续观察，暂时还不想插上话。
老头子说上几句话后，就深深地泯一口酒，轻轻地把酒杯放在面前，然后继续“布道”
小蔡此时已经没有兴趣参与谈话了，打个招呼起身就回里屋去休息了。
江涛也听得迷迷糊糊，加上酒精的作用，江涛已经有几分睡意了。可是我越听越有味，反而来了精神。
我很快就发现面前这个糟老头子“布道”时说话的密码：
密码一，喜欢正话反说，明明是批评你，反而用表扬的话来表达。在他和江涛的谈话中有几次都是老头子本意是批评江涛，说出来时却完全是表扬的话。
密码二，说话绕的圈子很大，表达一个观点，有时候讲个故事，有时候讲自己年轻时经历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就干脆不回来了，神游去了。
密码三，同一个观点，中间有时候自己会否定它，过一会又肯定它。但是仔细听，完全可以明白他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因为有时候否定也是为了肯定。
我突然没有了任何疲劳感，为自己的发现暗暗高兴，因为知道了他说话的密码，接下来的理解就自然非常顺畅了。
江涛此时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一看时间，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多。桌子上第二瓶二锅头也快喝完了，我起身立即拿来两瓶二锅头，打开其中一瓶，为马老师斟满酒杯。
“谢谢小李，叫你小李，没有意见吧，我今年都六十二岁了，大家都给我面子，尊称我老马，或者称呼我马老师，他们太客气了。你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没有醉，江涛这小子真不够意思，自个儿睡着了，我和他相识三年多时间，每次来我这都闹着我给他讲故事，故事讲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老马半眯着眼睛，看着我，我善意地笑了一笑。我想老马已经知道，今晚有人能够听懂他，他主动要求我给他倒酒，这是他向我释放某种友好的举动，同时暗示我，他和江涛的交流已经告一段落了，我和他的交流刚刚开始。
我非常乐意地为他把酒杯加满。
我此时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位“马老师”还有最厉害的一招就是特别会装“糊涂”。无论他的听众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都热心于对年轻人孜孜不倦地布道。直到年轻人纷纷睡去，他会自个儿继续喝酒。
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是特别清醒的，而且酒量的确惊人，江涛说他没有喝醉过，应该是真的。
第三瓶二锅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此时，老马一手拿起酒瓶，徐徐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但只倒了很少的一点，刚好盖住整个杯底。
“我老马这一生就是特别爱酒，酒就是我的生命，可是我喝了一辈子的酒，到最后就只有杯子里这么点酒，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吗？”
我听懂了这句话，这分明是在刺激我，或许老马已经看到了我刚进门时的不屑，用这种晴天霹雳式的谈话直指我的灵魂深处。
是的，我有什么呢？老马有半杯酒，我什么也没有，还居然敢“不屑”，真是自不量力。
没想到我和他的正式对话会是这样开始。
我在自己的大脑里飞快的寻找，我的确什么也没有？经济基础没有，事业基础没有，个人特长没有，虽然周围的同事经常说我长得很帅，过去在学校里女同学们也都这样说。可我总认为男人长得太帅是一种负担，特别对于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来说，还要说自己很帅，我觉得那简直是让人害羞的行为，帅就不算什么资本。
“我没有什么，请马老师谅解。”我只好诚实地回答，同时也算一种道歉，同时心中很是尴尬，简直有点无地自容。
老马此时很难得地笑起来，笑得有点诡异。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反应很快。但是太聪明了，尽管你今晚刻意掩藏，但是你功夫不到家，被我逮到了你的尾巴。”
老马直视我的眼睛，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话，他几乎让我无路可逃。
“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很聪明，相反我觉得自己很笨，很多事情我都没法处理好，而且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活得很失败。”
我说话的声音非常诚恳，觉得自己无法掩饰任何东西，同时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位老头子看透了，甚至一丝不挂。
“你慧根不错，是很少见的优良种子，应该早点来，越早越好。”
“是吗？我是优良种子？马老师，你见笑我了，到你这来，的确应该早点来，能够早点得到您的指点，我想我不会这么失败。”
“不不不，你错了，你早点来，不是我指点你，是你帮助我。”
“我帮助你？”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我已经寂寞了很长时间，你早点来，我的寂寞就不会那么长，你早点来听我说话，我会很快乐，所以是你帮我。”
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敢断定，这个老头子其实自始至终都非常清醒，今晚他开始和江涛的对话，是有意七弯八拐、否定又肯定、肯定又否定，直到把江涛绕糊涂，直接进入梦乡。
而我不但没有迷糊，反而越加清晰、越加有精神，这种表现怎么逃得过面前这个老江湖的眼睛。
很显然，老头子已经对我非常有好感，他曾经感叹过，这个世界上能够听懂他说话的第三个人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我的到来。
“坦率说，要说资格，你还没有和我对话的资格，我很讨厌你，因为你骨子里很清高。但是我又喜欢你，因为你天生有慧根，这点最难得，只是很可惜，你的慧根一直没有得到开发，被你骨子里的傲气一直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傲气不除，难有作为。”
我简直被老马的话震得六神无主，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谁这样不给一点面子，这样血淋淋地用烤的滚烫的匕首直插心脏。
但老马的话起作用了，我伪装起来的保护膜被他无情的撕掉了，脸上强装的坚强被赶跑了，立马露出原型，一幅虔诚的样子。
在真人面前，没有谁可以伪装。
老马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我刚准备给他添酒，他示意我停下，接着他自己把自己的酒杯加满。
此时，桌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过，有没有菜并不重要，只要有酒就行。
老马拒绝了我的好意，也许他很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话已经深深伤害到我，他拒绝一个被他伤害的的人为他倒酒。
我再一次受到伤害，但是我保持了自己最好的修养和最大限度的克制。
到目前，我已经很清楚，坐在面前的这位马老师是个真家伙，而且我敢肯定：他愿意为我拨开迷雾，或者愿意尽他之力，开启我的慧根。
想想看，我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一而再再而三用语言刺激我，挑衅我。根据我以往的生活经历，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发生这种事情。第一，要么对方极度讨厌你，所以挑衅你，让你不舒服；第二，要么对方对你很有好感，用语言刺激你，然后观察你的反应和克制力，进而判断你的修养，最终决定他下一步是否为你做点什么。
还在他说过他喜欢我，我很自信这句话是真的，因为我个人平时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受欢迎的，最起码，我觉得我尽管有点高傲，但更重要的，我有涵养。
明白了这些，我心里突然亮堂起来，说话更有底气：“马老师，您既然说我没有资格和您对话，那又怎么说您很喜欢我？而且那么肯定地说，我本可以活的更好？”
“你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下午。”
“把飞机票退了吧，在这多呆几天，你会找到答案的。”
“您知道我这次来最希望您能帮助我什么吗？”
“是什么？”
“我现在虽然在一家大型的食品企业的做一个省区营销经理，下面市级销售经理和一线营销人员也有几十号人，你知道，做营销管理的人必须比下面的人要更懂营销，否则没有办法做营销管理。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困惑，我甚至怀疑公司总部制定的营销方案，我觉得那些方案一定不是最好的。因为按照这些方案去执行，虽然能够取得一些成绩，但是大家都做得很累，包括我自己在内。”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公司能够制定出某些方便简单的营销策略，如果不行，我也可以提出自己更有效、更出色营销思路给公司参考，让我们底下的营销人员在执行时，非常轻松、简单，同时又能快速提升业绩。”
“‘轻松、简单、快速’就是我的营销理想。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启示，帮我达成我的营销理想。”我一口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
“就这么点要求，这个简单，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月亮，地上的东西，我老头子还是有办法，今晚不早了，你先去休息，明天顺便把这本书看一遍，相信你会有些启发。”
说完，马老师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我仔细一看，是一本《道德经》。
《道德经》这本书我以前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一遍，虽然有些章节可以看懂一点，但是大多数章节我觉得我没有读懂，因为迄今为止，《道德经》被公认为一本天书。
而且我觉得《道德经》和营销也没啥关系。
“这本书里没有你要的答案，但是这本书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前期启发。”老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明天上午好好看一遍，下午我们再聊。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桌上的第三瓶二锅头也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我起身洗完澡，在老马的带领下，把江涛扶到隔壁的一个房间一起睡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