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手上捧着书本,眼光却向不远处的二人瞟了好几回,每每见了陆泽骧满面笑意,便在心底料定此二人又在盘算见不得人的坏心思,于是捡了他笑得最洒脱的时候张口唤:
“陆泽骧,你且随我将书还回去!动作快些,瑾儿姐姐等得急了便全算在你头上!”
陆泽骧并不为所动,依旧是缓缓起身,缓缓作别,向自家公子走过来的脚步也有条不紊。
统共三本书,白孤尽量将它们摆得凌乱,书页全部翻开,脚旁一本,身后一本,另一本思索了许久放在两步开外。大抵觉得还不足以折腾好耐性的随从,于是连同短靴一并抛了出去,摆出一副强硬的顽劣姿态,抱臂坐在地上,等着看陆泽骧的反应。
结果全不必猜测。
陆泽骧还同平常一般默默将远处的物事拾回来,在孩子身旁盘膝坐下,一件一件整理好,再把自家公子抱在膝上打理,始终温顺地笑,动作轻柔不愠不恼。
白孤忍了忍,戳戳他的肩膀:“陆泽骧,你为什么不生气?”
“公子不是向来如此么?”陆泽骧眨眨眼,“我可有生气的理由?”
“你是不是从未生气过?”小公子不依不饶。
陆泽骧沉默了一会,将书收进怀里,擎手把自家公子扛上肩膀:“生气自然是有的,却也没得好计较,这么想着我便不气了。公子如何要问这话?”
“我心里觉得,倘若有人从不生气亦或急躁,也全不像人了。”白孤整个身子趴在随从的头顶。
陆泽骧沿着碎石小径慢慢踱着步子,靴底踏在厚厚的花瓣上落不下一丝声响,声音反衬得清晰异常:“有些事,纵然你气得大病一场,也不得不面对,结局也并不能更改,倘若这般思考,便没有什么值得气愤急躁的,公子可明白?”
白孤抿唇思索了一阵,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母妃也天天说些大道理给我听,而今你也要说,我却什么都不懂。”
“公子年纪小,待日后定要懂得比任何人都通透。”
“我已经长大了的!”白孤忽然直起身子,大声告诉陆泽骧。一个不稳反而差点从肩头滚下来,惊吓得赶紧攥住陆泽骧的头发,紧紧趴在他的头顶。陆泽骧抓紧自家公子的脚踝安抚定,也并不答话,步态轻柔地踱进了东园。
小院温润静谧,各房的幼子临窗摹帖,空气中似乎散着清淡的墨香。陆泽骧仰头靠近白孤的耳廓,呵声道:“公子万勿弄出声响惊扰了同窗。”
白孤点点头,却是难得的乖巧。
随从放他落地,轻手轻脚开关房门,又掸了掸桌椅上微不可见的灰尘,将他抱上椅子,手脚利落地铺纸研墨。
白孤瞧着窗外枝繁叶茂的笼花树,轻声道:“陆泽骧,住在这样闲适的地方也很好,我们晚一些回去也不是坏事,对不对?”
“榭城自古就是静谧安闲的所在,长居于此自然好。”陆泽骧提袖研着墨,面上难掩笑意,温静得像是个任劳任怨的乳母,“待公子长成俊朗少年,知书识礼,且不知夫人会如何高兴呢。”
“哎?我能变成四哥哥那样么?”孩子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
“自然会比四公子还要好得多。”
白孤看着陆泽骧的侧脸,陆泽骧似乎有所察觉,转头望过去,一大一小对视着,目光越来越坚定。
良久,陆泽骧将蘸饱墨的笔递给白孤:“横竖撇捺勾点折,公子可懂得?”
“懂一些,母妃教过。”
“公子先习一页‘永’字,撇捺纵横,提运勾悬,自当多加注意。”陆泽骧在案头押上镇纸,“我去将书还与小小姐,还请公子静心摹帖。”
天空湛蓝,陆泽骧捧着书本沿小路去往中庭寻穆瑾,笼花簌簌落满发顶,树影斑驳,蝉鸣声都极有节律。树丛中隐约有人影晃动,陆泽骧驻了足。
“陆大人。”
小扇白衣的公子向陆泽骧招招手,又往树丛中退了一步。
陆泽骧见着他的襟子上沾着点泥印,似乎是淌过泥泞的地方,便提步跨进了草丛。
“云大人往何处去了?”
“城东郊有几亩小田,我方才去那里寻了个人。”云巍莼面上神神秘秘的,叫人琢磨不透,“山野里的老农,性情可当真怡人。”
“云大人兴致高雅,怎么研究起种田来了?”
“陆大人且随我来。”
云巍莼摇着小扇引路,并不走正路,反而一路隐在树丛里。陆泽骧静默地跟着,听着蝉鸣声,唇角不觉染上笑意。沿树丛继续往东走,待走出去,眼前却已是东山半坡,一间简陋的小草屋立在草丛间,屋后几亩小田,水车哗然。
“这片林子直通东山与穆元公府上中庭,原是穆公无意提及,我闲来无事便闲逛了几步,不想遇到了旧识。”云巍莼摇着折扇,素白的靴子踩在泥水里,却完全不见平时矜贵的厌弃。提步迈向小草屋,引着陆泽骧走进篱笆小院里。
小院里坐着个粗衣的老农,面向水车团着手里的面人。
陆泽骧眯了眯眼,心脏仿佛漏了一跳。
云巍莼合上折扇揖手拜道:“吴老爹。”
他行的是朝中的礼仪,陆泽骧攥住衣襟,呼吸愈发不稳。
老农缓缓转过身来,年近古稀的面上纹路纵横,须发雪白,一条深重的刀疤贯在眼角,衬得眼神凌厉深沉。他瞧了瞧陆泽骧,悠然道一声“陆大人”,口里只剩了几颗残蚀的牙齿。
陆泽骧单膝跪倒,抱拳郑重行了军礼,哑声道:“吴将军……”
老农信手团着面人,并不为所动,语调平缓道:“山野里哪来的什么将军?都是旧事了,而今城里孩子都喊吴老爹,两位大人一同喊着便好。”
“是。”陆泽骧起身,“吴……老爹……这……”
“你是想说我居然还活着?”老农扯出笑容,眼角的刀疤和皱纹挤在一起,仿佛征战沙场已是前尘旧事。
“吴难若是不死,这国土上又要多出一座无名荒冢。那些阉人怎么肯放过我?”
陆泽骧懵懵懂懂地听着,一旁的云巍莼摇着小扇悠然道:“初春的蝉鸣原是如此有规律,当真想见识这春蝉是个什么样子。”
蝉鸣声戛然而止,陆泽骧手上的两把飞刃闪过两条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