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窑以来,傅云岫便一门心思扎到了制陶烧瓷之中。
上一回,她足足废掉了三四炉,才把那一套莲花酒器烧制成功。许久不曾动手,不止手生,便是火候也控制不好,不是太过便是不及,有一炉,更是把还原焰生生弄成了氧化焰,烧出的青花瓷半分没有瓷白天青之色,满是锈斑斑的灰黄,坑坑洼洼的,比田垄上的沟沟壑壑还要跌宕。
秉持着熟能生巧的至高信念,她便一炉一炉地练习,还从商行高价购了些名贵的浙青色料,这才慢慢提高了烧成率。而那些试验品,烧制不甚成功的,有杂色的,能回炉再造的自然重新开始,而有些实在没法的,便开始为它们寻找各自去处。于是,家里的瓶瓶罐罐,也都改换上了斑驳的瓷器,偶得一两套好的,便珍而重之地将其盖布封存入箱进柜。
于是,在忙里偷闲时,她又在西厢房里雕雕刻刻,装饰了许多大小箱子。而那六叶画屏,也在不知不觉地慢慢前行。
那一日,她又忙到夜深人静时,匆匆洗漱歇息,只觉得似是刚和衣躺下,还未翻转几身,便听屋外隐隐有了人音,细听去似在喊自己,便只得无奈地起身,从衣架上取过一件外衣,打着哈欠出了屋。
一打开街门,却是隔壁的李婶子。
李婶子手里端着一盘软糕,瞧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不由笑道:“吵到你了?我想你一个人住,也无长辈也无父母在身边,便过来替你祝词,这一年就一回的要紧事儿,错过也不大好。”
傅云岫不由一愣:“祝词?”
“瞧你,又忙混了吧,竟连今儿重阳都不记得了?”李婶子笑骂了几句,随她进了屋子,“九月九天明时,得做五色糕,以后可不能再忘记了。快坐下,婶子帮你念词,念完你再去睡个回笼觉。”
云岫这才恍然,竟已是重阳。这些年,每逢重阳日,便是祖母帮家中小辈点片糕念祝词,祝愿孩儿百事俱高的。每到此时,琳琅便会早早地替自己绣茱萸香囊,为自己簪菊入鬓,而府里的厨房,便会想着花样儿蒸九层米果,叠成宝塔形状,让小辈端着敬老。
眼下无人提醒,她却真的忘了。
端坐在堂屋的四方官帽椅上,李婶子右手取了一块片糕,搭在她的头额上,口中念道:“九月九,数之极,头顶糕,百事高……”
吃过片糕,云岫忙同李婶子道了谢,送她至门外,待她走远后,才关上门回到屋里。只经过这一打岔,也再无半分睡意了,便索性开始打扫屋子。
即是过节,也总该有几分节日的气氛。
待她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又出门寻了一株野菊,剪一朵干净小巧的,给自己簪上。正要回去,又想起府里是琳琅她们的做法,忙又将其余的枝叶摘一些,回去贴到窗户上。
一个人熬了碗清粥,就着又吃了两块片糕,便去隔壁找招弟,问问要不要同去附近山头登高。
招弟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听她的提议,也不忙乎了,解了围裙往窗头一搭,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往外走,嘴里还热心地提议道:“咱们也不兴远的,我听说隔壁留家村后山极美,还有一汪水池子,听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的,跟神仙境似的,便一直想过去瞧瞧,可总没碰对机会。难得你也有心,咱们便去那里,行不行?”
云岫图的原不过是应景登高而已,倒也不拘去处,听她这么一通话下来,便也爽快地答应道:“都由你,反正这一带我也不很熟,便跟着你走了,只别把我带去山沟沟里回不来就成。”
说话间,拐进前面的巷子里,却见孙姐儿正挎着一篮子绿叶红果的茱萸过来,见到两人,不由笑问道:“你们俩,还真是秤不离砣,今儿一块是去哪?”
招弟顺手拣了两枝,往腰间一系,又将另一支递给云岫,道:“咱们去留家村后面登高,要不你也同去?人多热闹些,才更有重阳节的味儿。”
孙姐儿迟疑了下,却无奈道:“怕是家里还有些事,我得先把茱萸带回去让他们做了辟邪香囊才行,只不知厨房里还有没有活儿,若是有,怕难得空了。”
招弟也不由露出可惜的神色,叹了口气,又劝道:“那处离咱们村也不远,下回再同去也一样。你既有事,便去忙,别叫家里久等了。”
孙姐儿同两人告了别,便匆匆离去。见招弟还有些没精打采的,云岫不由取笑道:“瞧你这样儿,耷拉个脑袋,垂头丧气的,不知情的还道是我欺负你了,到时你可得替我省怨,万莫叫我改了窦姓。”
“作死,净会取笑我。再如此,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叫你往后都说不得话。”一面说,一面作势要打,被云岫眼疾手快地避开,便又追着她往前跑。
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的,打打闹闹往村子口行去。
而林子轩未至清河村,远远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难得的嬉戏画面。
无意间,招弟遥遥看到官道上的车驾,不由停下脚步,指着前面棕色骏马上的青衫公子道:“咦?你快看,那是不是上回帮咱们捉拿凶手的公子?”
傅云岫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林子轩高坐在马上往这头看,目光微微一对,云岫便忙移了开去,心里却暗骂道:好端端的,怎偏就又来?来了倒也罢了,竟停了车马在道旁看戏。
见她目光微闪,林子轩不由轻笑了几声,策马往前又行了几步,在不远处纵身一跃,下了马,这才走到近前,行礼笑道:“方才见顾姑娘甚是愉悦,唯恐扰了姑娘兴致,这才不曾出声。”又对招弟微笑着点头打了个招呼。
一碰上林子轩,招弟早忘了初见时的豪情壮语,只咧嘴笑着胡乱回了个礼,便退到云岫身后一步,充当起门神来。
傅云岫敛了敛心神,也周全地回了一礼,面上含了一抹浅笑,道:“却不知公子今日前来,可又有何要事?上回因家中琐事,连累公子亦是彻夜未眠,心中甚是不安。若再有下次,怕是真的再难安了。”
这一位正主,她着实不愿深交,那双眼睛看着温和,却是极为精明,生怕自己有个什么差池破绽,被瞧出了端倪,到时候怕再难有安生日子可过。
林子轩也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拒绝,面上却似不明,只看着她手里的茱萸,笑道:“明年此处知谁在,醉把茱萸仔细看,姑娘手中这一枝,却是甚有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