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老天像是恋上了脸谱,昨儿一个样儿,今儿却又换了模样。
先前还是艳阳当头的,一会儿功夫,就是闷闷的一声响雷,风起雨至,散尽暖意,沁了心的凉。
青岚阁的庭院,却是任凭风掠雨打碧竹傲骨依旧不折腰。
细长竹叶风中瑟缩雨中滂沱却更添几分碧意,偶尔折下几叶飘落在积了水的地面上,如轻舟荡漾,漏出一丝逍遥悠然。
不知从哪儿飘来秾艳花瓣在翠色里打转儿,妖娆如锦,虽铺不遍青石地却也点缀了小院的单调。
傅云岫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着外面不停歇的大雨,目光游离,不知去了何处。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女子低低话语声,不过须臾,湘妃帘栊一挑,进来两个十六七岁的丫鬟,都是葱黄襦裙外罩碧绿对襟半臂。
“七小姐……”走在前头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屈膝给云岫行礼,她是玲珑,跟琳琅一样是跟前的一等丫头,看到自家小姐仍是恹恹的,大着胆子上前劝道,“您可是身子不利落?要不,奴婢给您再寻块好的料子,您雕个花儿草儿?”
“不用了。”傅云岫摇摇头,又指着窗外新飘来的素白花瓣儿问,“那是什么花?”
玲珑凑过去往外张望了会儿,摇头道:“隔着远,有些看不真切。”
另一个丫鬟碧珠插话道:“奴婢瞧着,倒像是荼蘼花。”
“荼糜?”云岫探了探身子,细细地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倒是应景。”花到荼蘼事事休,也是该事了了。静了片刻,又道,“玲珑,你替我去厨房看看,再要碗松贝雪耳过来。”
玲珑听了,忙欢喜地应了,匆匆小跑着出去。
又对碧珠笑笑,“你也不用在跟前候着,去门口瞧瞧看琳琅回来了没。算着时辰,估摸也快了。”
她猜得不错,还未等玲珑端来吃食,一身蓑衣的琳琅便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换了木屐,还不等擦拭一把便匆匆进了屋:“小姐,我……”
“急什么,先擦把脸去。”
马马虎虎拿干毛巾擦了擦脸,琳琅蹭到门边儿,瞧守门的人离得不近,便放心地到了跟前:“小姐,您算得没错,老爷跟夫人是去的李府,不过只坐了一盏茶多些时候便出来了。”
傅云岫微微敛了睑,掩去眼底的自嘲,她虽不愿嫁给一个素未平生的男子,但也不想叫人如此难堪,无论男方女方,被人这般赶着上门退亲总是一桩耻辱,那日看父亲脸色便知此事拖不长久,可如此急迫却也出乎她的意料。现如今,也只得盼着父亲说话谦逊些,莫叫两家成了仇人,可杜氏同行,她又怎会不添油加醋?要知道,李家夫人可是母亲当年的闺中好友。
“李家可有人相送?”
琳琅摇摇头,脸上很是疑惑:“您不提奴婢倒也没在意,怎么没人送老爷夫人出来?这李家也忒没礼数了,这往后可是亲家呢。”
“成不了的。”傅云岫摇头叹了口气,不成仇雠算是不错了。
“什么成不了?”琳琅迷惑道。
傅云岫微微笑着没有应答,只似随意地拣了家常话儿问她:“琳琅,你进府多久了?可曾想过要出去走走?”
“奴婢跟玲珑一样,是熙和八年进的府。”琳琅顿了顿,笑着答道,“有小姐在,哪用奴婢想呀。”
傅云岫摇摇头:“我说的不是去佛寺宴会游园子,而是……算了,不提这个,你待会去厨房看看,叫冯婶子熬碗姜汤,淋了雨可别着凉了。”
琳琅忙应了是。
闲话间,外面匆匆跑来一个外院的管事,浑身湿漉漉的,刚到了廊下,便急急地道:“七小姐可在?宫里来了圣旨,请七小姐去接旨,老夫人侯爷都已经过去了,小的特意来请小姐到前院去。”
云岫微怔,这些年头一次听说府里来了旨意,这平白无故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她身子也颤了起来,好半天才找到魂儿:“什么旨意?给谁的旨意?”
“宫里来的公公说了,只给您的旨意。”管事的快急哭了,要不是屋里头是正主儿,老爷怎会急匆匆叫自己特意跑这一遭,“小姐,这会儿圣旨都到府里了,您赶紧着,莫让人等久了。”
云岫的身子一软,幸亏一旁的琳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这才没失了态。外头的玲珑也得了信,匆忙忙跑了回来,找了蓑衣雨具,一个撑着伞,一个扶了人,一行人跟着管事的往外院走。
雨又大了些,借着风势刮得满园花草凌乱一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入目仓惶。
正门大开,正厅里已备好的香案香炉,檀香阵阵,袅袅娜娜却又不减半分馥郁。
看到她,傅庆满脸喜色:“你可算来了。”来得迟了晚了,却是半句责怪也无。
人到齐了,众人在门外廊前的空处跪了一地,玉白石上的水渍尚未褪去,湿了裙裾衣角,阴暗的一团一团。
传旨太监立在正厅里,明黄的圣旨缓缓打开:“……富阳侯傅庆之女傅氏云岫,坤仪毓秀,诞钟粹美,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特御封为锦臻公主,效昭君之美,择日与北胡乌赫单于通两国之好,永固北疆。”
云岫木木地跪在地上,大雨夹杂风势飘在颈间,沁凉沁凉地直往心尖儿钻,似有雨丝迷了眼叫人看不真切是非喜哀,恍惚间听到有人轻声催促着:“快接旨……接旨……”一声一声,仿若判官手里的笔无常怀里的锁链,紧紧束缚得你不得动弹。
“傅氏云岫……接旨。”
丝帛薄如蝉翼却又重于泰山,压在手上沉甸甸的。
傅庆早迎了上去,欢喜地跟传旨公公寒暄,打了赏,说了恭喜,太监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子离了府回宫。
云岫垂着首,站在一旁把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字,反反复复。
“云岫,为娘可得恭喜你了,这年头御旨赐婚可是万千的荣耀,旁人求都求不了的富贵。”
傅云岫猛地抬起头,看到杜氏假惺惺地过来庆贺,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直到她的笑僵在脸上,才嘲弄一笑:“多谢姨娘美意,如此大事是不是也该开祠堂跟母亲说一声呢,杜姨娘?”按律法,即使是新过门的继夫人在原配牌位前也是要行妾礼的,更不用提是由妾室抬上来的。
杜慧娘的脸唰地变了。她一生最大的痛处便是妾这个字,贵妾也是妾,这便叫她在许氏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而下被当众揭了伤疤,叫她如何能忍?
眼看妻女争执加剧,一旁的傅庆出声斥道:“云岫,你怎能这般说话?她也是你的母亲。”
“是啊,在您眼里,您的夫人怕也只有一位吧。”尚未等傅庆再开口,傅云岫已经屈膝行礼道,“女儿累了,先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