脍城的黑夜格外有趣,路上少有行人,暗中闪过几道黑影,总似有人窥探。两侧牌楼黑漆漆,只有风打在窗棂上的嘎吱声响,路口插着两根竹签,挂着两盏红通通的灯笼,引着人来往。
然而,一踏入牌坊,情况天差地别。一道结界将里外分隔,外面冷冷清清,里面人头攒动,笑语连篇,三三两两的男女勾肩搭背,嬉笑怒骂,川流在青石板的巷子里。
梅剑带着逸寻走在人中,肩上的大猛剑十分吸睛,已有不少男子向她搭讪,逸寻像个小跟班,紧紧地跟在后头,看梅剑如此风流,心中无奈叹了口气。
“逸妹,过来过来,离那么远作甚!你我即将分别,今日合该畅饮百杯,不醉不归,否则对不起咱俩姐妹一场。”梅剑挑起剑眉,拉过她的衣袖,“走走走,我带你去见见世面,一定要玩得尽兴,姐的心意,你必须收下。”
逸寻苦哈哈地笑道:“梅姐,你莫为难我了。”
梅剑扭开头,权当没听见:“白日花街歇业,晚间才最撩人,比不得黄泉城规模之大,也别有一番风味。据说今日翠屏楼花魁献艺,咱们去瞧个热闹!”
见惯了黄泉城夜市,此地花楼不过尔尔,逸寻不觉有何不同,更对花魁献艺提不起兴致,实在不懂梅剑为何如此衷于此道,乐此不疲。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得知,梅剑修习的剑法,阳气过于浓重,需要纾解体内阳刚之气。离心死前收她做了关门弟子,把自己的传承悉数交给她。梅剑得了指点,表现出非同一般斗奴的见识和能耐,全赖离心的功劳。
翠屏楼下围了许多人,男修居多,吵吵嚷嚷谈论花魁,偶尔两句粗话和荤段子,惹得众人哄然大笑。无论凡人修士,都逃不开七情六欲,色欲**,对美人美酒毫无抵抗力,他们眼中含着兴奋地光。
梅剑身为金丹修士,另有包厢款待,她叫了几个小宦作陪,逸寻自然跟着沾光。
新来的花魁娘子第一次登台,捧场的人很多,几个大包间皆坐满了。逸寻探头扫了一圈,楼下人满为患,对面几间包厢虽有屏蔽神识的阵法,难掩其中嘈杂声,唯独一间安安静静,显得格格不入。垂帘微微飘起,一黑衣人稳稳坐着。
歌姬轻启檀口,吐出咿呀之声,台上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舞蹈,酒气熏得众人微醉。
逸寻喝了几口酒,觉得喉咙热辣辣,完全品味不出什么美味,扭头看梅剑酒气上头,脸颊酡红,眼神已开始迷离,小宦簇拥着她进了内室。
梅剑一左一右揽着清俊小宦,斜睨着眼:“逸妹,你且呆着,我去去就来!”
“梅姐安心。”心知梅剑去做何事,逸寻微微一笑,点点头。
楼下修士们在酒风歌舞中醉得东倒西歪,据说,翠屏楼的舞乐以妖娆闻名,这里的伶人修习媚功,与客人双修,赚取灵石。逸寻不懂这些情调,独自坐了一会儿,便觉无聊,希望梅剑早点完事。
朝楼下一扫,忽见侧门外靠了一花衣女子,手执团扇,带着面纱。只一瞥,逸寻立刻认出她是那绝色女子,正欲上前见礼,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女子却消失在拐角。
“咦?”逸寻愣了愣,随即追了上去。
上了二楼,敲了敲第三间房门,无人回应,逸寻心中疑惑,推开门走了进去。房内摆设安好,铜炉中的熏香还飘着青烟,桌上的茶杯残留着水渍,唯有床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件花衣。
她捡起花衣,发现衣上沾了血迹,一展开,由内滚下一颗幽蓝的宝石。细细端详,宝石有鸽子蛋大,澄澈的蓝色如一块纯然的冰晶,凝结着一片星空,在烛光下变幻莫测,美轮美奂。
如此非凡物随意扔在床上,不怕有人起歹心?逸寻想了想,将宝石塞入枕头下,然后坐在拔步床边。
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她有些后悔,早知不该这么唐突地闯进来,万一被误认成贼人,反而不美,且那女子迟迟不归,再等下去也无意义。
她刚欲离开,房门被大力撞开,跑进来一人,埋头四处寻找着什么,神色紧张,压根没在意房里多了一人。
逸寻认出她是那绝色女子的侍女,她走过去:“你在找什么?前辈去哪儿了?”
侍女大叫了一声,惊惶地回头,连连摇头:“没,没什么,主子接客去了,让我来拿东西。”
她脸色异样,若是来取东西,怎会翻箱倒柜,把主子的东西弄乱?逸寻起了疑心,皱起眉头:“你在找什么?”
侍女目光躲闪:“找首饰。”
“是这个么?”逸寻想了想,拿出那颗蓝宝石。
侍女眼中爆射出贪婪的光,欲伸手去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低眉顺眼,语气略略焦急:“请把它给我,这是主子最心爱的首饰,别弄坏了。”
逸寻已肯定这侍女有鬼,她收回宝石,冷冷道:“想拿回宝石,除非你带我去见你家主子。”
“主子在接客,不便见你。”
“你不想要宝石了?”
侍女跺了跺脚:“你把宝石给我,我带你去。”走到门口,见她不动,侍女隐隐有些不耐烦:“你怎么不走?”
“急什么?”逸寻掂了掂石头,“你想要这块石头?”
“那又怎样?”侍女目光警惕。
“一块石头有何玄机?让你如此紧张?”
“主子的东西,我当然要仔细妥当,你快给我!”侍女语气有些急躁。
逸寻盯着她,忽地一笑:“看来是个宝贝,我偏不给你!”
侍女觉得被耍了,不由气急败坏,眼里划过一道狠色,直接伸手强夺蓝宝石。
“小样!”人影一闪,逸寻已扼住了她的脖子,“说,你主子去哪儿了?”本不想动手,但这侍女实在可疑,放过太可惜。
侍女脸色紫涨,显然没料到逸寻身手敏捷。见势不妙,她二话不说掏出一把匕首,朝逸寻捅去。逸寻冷哼一声,手指一点,她手腕一抖,匕首咣当掉落。
“放,放开······”侍女呼吸急促,渐渐瘫软下去。
逸寻本想试试搜魂,但神识刚一探入体内,蓦地一痛,像被针扎过,她谨慎地退了出去。
侍女已晕死在地,一个练气四层不足为惧。可怕得是,她体内竟藏有其他人的气息。这气息极具攻击性,不好对付。
难道这侍女只是听人之命,受人指使?谁会指使人偷一颗宝石?
虽然蓝宝石触手温凉,中蕴含滚滚灵气,不是凡品,一般小修士难以驾驭,的确有偷的价值。但主人一离开,侍女便来偷东西,且珍贵之物随意地落在床上,实在叫人不得不多猜测。
本想在临走拜访那女子一回,结果撞破了侍女的嘴脸。逸寻皱了皱眉。一时联系不上绝色女子,在这里等下去不是办法。她想了想,用小玉盒包裹了蓝宝石,藏在房梁上,设了几个隐蔽阵法,对高阶修士不顶用,吓唬小毛贼尚可。
瞥向不省人事的侍女,逸寻若有所思,今晚侍女的行窃像一场阴谋围绕着绝色女子,疑点重重。
绝色女子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绝非区区花魁可比。虽表达了结交之意,却未透露名讳。当初被她容貌惊艳,逸寻才疏忽了这一问题。仔细想来,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凭着一种本能的亲切之感,便来到这里,偏要再见一见她,连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
逸寻扔出一张火符,直接将侍女烧了。火符将尸体化为灰烬,一只黑乎乎的小虫快速爬出来,一晃眼消失在门边,她浑然未觉。
踏出房门,楼梯颤了颤,似乎在剧烈地地动,房中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跑了出来,逸寻顺着人流挤出了翠屏楼。
此时,脍城外已是一团白光,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街上行人纷纷避走。她跑到脍城东门,城外已有不少高阶修士乘法宝离开,逸寻揪住一个小修士,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小修士争了半天,争不开袖子,只好哭丧着脸答:“元婴老怪打架,脍城完了!你快松手,我不想死啊!”
放走小修士,逸寻判断了一下形势,见多数修士往城里躲,少数修士往城外奔,她心电急转,掷出金刚笼往外冲去。
恰恰冲过大门,城门轰地关闭。逸寻随逃出的修士们冲入城外的密林,四下乱窜,不敢有丝毫停顿。她已嗅到大量妖气正朝脍城包抄过去,脍城并无元婴修士坐镇,整座城也没有防御阵法,城内的修士必然与妖修有一场恶战,不知梅剑如何了。
她操纵着金刚笼,穿梭在树林间。忽然,一股强大的气息碾压而来,一道无比敏锐的神识扫荡着树林,逸寻赶紧使出敛息之术,封闭了五识,努力降低存在感,与众人一起逃命,心里不断祈祷不要被那老怪惦记上。
这道气息比之秦广王和离心,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元婴期间即便同一等级,亦分强弱高下,一点点的实力差距足以致命。若说秦广王让逸寻手脚僵冷,噤若寒蝉,这道气息就令人肝胆俱颤,恨不能立死。被神识的扫过的脑顶凉飕飕,恍如被死亡照顾,逸寻差点儿支撑不住,从金刚笼里摔出去。
幸而,那人未多留恋,只扫了一圈,便离开了,逸寻勉强落在地上,擦了擦额头汗,定了定神,才继续向东飞去。
飞了莫约半个多钟头,路上剩她一人,天边移来几片黑云,遮住了月光,云中电光雷鸣交杂,鸟兽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林中,令人毛骨悚然。
要变天了。
逸寻仰起脸,雨滴一滴滴,越来越密集猛烈,砸得人生疼。金刚笼的防护罩自发开启,发出淡淡金光,中品宝器太过招摇,她在金刚笼上抹了一层泥巴。
又飞了一段距离,一座破庙静静坐落,逸寻决定去庙里避避雨,等天亮了再出发。破庙久无人住,门前的阵法已破败不堪,她轻而易举闯了进去。屋漏小雨,篱墙斑驳,坐在金刚笼里,倒不觉寒碜。
窗外倾盆大雨,古刹静佛,别有一番萧索寂寞。
雨越下越大,屋顶被砸了几个破洞,地面上积了浅浅一滩水,逸寻挪了挪位置,望着天边电闪雷鸣,哀叹了一声。
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秒还在花花世界,下一秒就呆在了破庙,谁知道她会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脍城,前往东方?东方乃正道地盘,她一无所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不远树林中跌跌撞撞冲出一女子,衣衫破烂不堪,披头散发,女子伸出手,然后扑通地栽倒在地,钢针般的雨滴敲打在她的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逸寻盯着那身影瞧了一眼,霍然起身跑了出去,撑开灵气罩,顶着大雨,背着女子冲回古寺。逸寻将女子放在金刚笼里,拨开她的长发,擦干净她的手脸,才终于露出清丽绝伦的容颜。
“前辈,快醒醒!”喂了几颗补灵丹,又度了些真气,给女子换了件干净的素衣,逸寻摇了摇她的手。
金刚笼抵挡了寒湿气,绝色女子许久转醒,逸寻大喜:“前辈,你好些了么?”
绝色女子睁开眼,两眼无神,她摸索到逸寻的手,努力握紧:“是你吗?小道友。”
“是我。”逸寻紧张地看着她,“前辈,你的眼睛······”
女子摸了摸失去神采的眸子,苦苦一笑:“我们真是有缘,在这里都能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