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如今一步步落入余娘的手中。
人死之后,七天一祭,要做足七次,每次都要找道士或者和尚来唱念往生经文,七七四十九天结束。江乐亭虽未及婚配,不能入宗祠,但这七七余娘倒是为她做足了场面,陶然和乐悠也为她穿足了四十九日的孝服。
给江老爷的汤药依然日日熬着,江老爷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变化。早春已经过去,本应该变暖的天气,这几日却又阴沉沉的,带着些许寒风,让年老体衰的人更加经受不住。
眨眼已过两月,一家大小都已经除服,除了不能穿红之外,衣饰上要自如许多。余娘带着一双儿女来投奔江家的时候,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包裹,现在天气渐暖,带来的衣服已显厚重,这日,余娘带着一双儿女外出去选布做新衣。江老爷有家规,家里虽开了布庄,要做新衣,都要自己付钱。
余娘今时身份地位都不同于往日,作为江家的掌家人,江家大少爷的未亡人,她虽然低调,出行仍旧带了丫头婆子四人,车夫一人。
江乐亭蹲在灶台边儿,吴二娘在煮一锅鸽子瘦肉汤,火要稳稳地慢慢地,不能猛火,所以要一个人一直看着。自然,这活儿是江乐亭来做。
吴二娘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站起身,道:“丫头,我去睡会儿,这汤还要再煮一个时辰,等好了你叫醒我,我给老爷送去。”
江乐亭不做声,吴二娘也见惯了她这么一副样子,不再搭理她,走到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睡午觉。
江乐亭看着那一罐鸽子瘦肉汤,这汤里加了人参片,虫草,自然是极为滋补的,类似这样的汤,她们日日煮,煮了两个月,每天给江老爷送去,而江老爷的身体却没见好转。江乐亭知道,这汤爷爷能喝下去几口就算不错,他并不喜欢肉汤,虽然鸽子瘦肉汤里没多少油脂,他也不喜。
小屋里没有动静,吴二娘已经睡着了。江乐亭迅速站起来,取了一只干净的锅放在灶台上,趁着火将水烧开的功夫,她洗了冬瓜香菇,等水开,先用热水烫过香菇,再把两样东西都放进去,热水煮的小半个时辰,撒上盐,她端了下来,将里面的汤水导入蛊中,盖好盖子。
吴二娘还在沉睡,若是无人叫她,她这一觉会睡到太阳下山。
江乐亭稳稳地端着汤蛊,一路向着江老爷的卧房走去。江府的路,她再熟悉不过了。
余娘带走了五六个下人,剩下的大多在偷闲,江老爷的卧房外,居然没有一个人守着,屋内也只有平日里打扫庭院的吴大。吴大是吴二娘的儿子,如他母亲一般贪睡贪吃,现在正坐在门槛上,靠着打盹儿呢。
江乐亭小心翼翼想从吴大身边走过去,怎奈人小腿短,不小心还是碰到了他。
“咦,你来做这么?”半大的小子,却强装出大人的模样,双手叉腰,拦住江乐亭去路,圆鼓鼓的脸上硬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
江乐亭微低头,她来之前洗净了手脸,又换上了自己唯一一件略干净点儿的衣服,到让吴大一时未认出她。
“二娘在忙,要给夫人小姐准备晚宴,让我来给老爷送汤。”江乐亭看了一眼横挡在自己面前的吴大,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个头却赶得上成年人,那魁梧的身子站在门前,能把门挡一半儿多。江乐亭生怕这小子不让自己进去,急忙补充道:“二娘说,这汤不能冷。”
吴大直心肠,虽人懒惰了些,却最孝顺母亲,听母亲的话。江乐亭这么一说,他马上让开,还不忘补上一句:“你送完了赶紧回去,帮我娘!”
江乐亭没喝吴大说话,她听到屋里沉重的叹息声,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从前,爷爷对她来说是既严厉又陌生的。每每见到她,爷爷总会考校她的功课如何,丢给她厚厚的账本让她对账,弄错了,免不了会被教训。
现在,江乐亭无比担心爷爷的身体,上次见,老人已经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不知现在如何。
“老爷,我是来送汤的。”江乐亭端着托盘,平平稳稳地走,吴大却未曾跟进来,小胖墩儿又靠着门槛儿开始打瞌睡了。
江南城并未躺着,而是坐在桌旁,屋内冷冷清清地,只有他一个人。
“端走,老夫不喝!不是说了么,今天谁都不许进来!”江南城重重地用手中拐杖碰桌腿,这是他极生气时候的表现。
怪不得吴大那个小胖墩儿不肯进屋,只坐在门槛儿上呢。
若是换了从前的江乐亭,看到发怒的江老爷,八成是要马上避开的,可现在,江乐亭告诉自己不能避。她的真实身份不能说,说了江老爷怕也不信,可这依旧是她的机会。
“老爷,这汤不同以往那些。”江乐亭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她端着一蛊汤走了这么远,胳膊已经有些酸麻,她忍着不适踮着脚,将盖子拿开。
青青的汤,几朵黑色的蘑菇,略放了一点盐,看上去青青翠翠,不带一点儿油花。江乐亭的厨艺不好,从前她连厨房都没进过,现在虽然当了两个月烧火丫头,吴二娘也没给过她一次摸勺的机会。她除了这简单之极的汤,也不会再做其他东西了。
江南城心中本已在烦躁,本想一手掀翻了眼前的东西,却见盖子一开,一蛊碧绿带着清香的汤出现在眼前。他这些日子补药补品喝多了,心火内燥不断,若是放在别人眼里,这汤显然是太清淡了些。在他这里,却是久旱的甘霖。
江乐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南城的脸色,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淡了,方才放心。江南城一言不发,将一碗汤都喝完了。江乐亭垂着头在一边站着,也不说话。
只要见到他,就是向前走的一小步,不能急,要一步一步走,若是开始太急,适得其反就糟了。江乐亭想清楚了,想要动摇余娘在这个家的地位,还要从江老爷这里下手。
“老爷若是还想要,派人到厨房和我说一下就行了。”江乐亭收了东西,向江南城告退,江南城又恢复了之前沉默的样子,不言不语,也不理会江乐亭。
江乐亭退出来,轻轻掩了门,光束一点一点收拢起来,最后仅剩下几缕照在那个暮年的老人身上。老人一动不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光束却在慢慢移动,而老人那历经沧桑的脸上,缓缓淌下一行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