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亭抱着柴禾,垂着头,跟着吴二娘走。府中虽然处处挂白,却不闻人哭,下人们来来回回奔忙,一如平日,连穿白的人都少。
江乐亭的头依然痛,而且越来越痛,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眼前的处境,更无法回忆之前的事情。
“吴二娘,又带着小丫头拿柴禾啊?”有人迎面走来,和吴二娘打招呼。
“是啊!”吴二娘无奈地摇摇头,道:“说好给我个人帮忙,结果就这样,这么大点儿人,拿不动抬不起的,烧火都烧不好,能做的了什么?”说着一边摇头一边道:“最近倒是不见余娘了,往日她可天天往厨房去,给老爷和小小姐煲汤呢!”
“小声!”来人紧走几步,做个嘘声的动作,扯着吴二娘走到墙根下不当眼处,才小声道:“怕是过不了几天,我们见着她,就要叫夫人了,还有陶然,以后怕是都要叫小姐。少爷走了,大夫人三年前就走了,现在小小姐也不在了,老爷这几年的身子也不如以往硬朗,还不就是她们娘儿仨?哎,好在我们之前也没的罪过她,哎,谁想到这才三年……”
吴二娘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余娘,陶然……”这两个名字落入江乐亭的耳中,她疼痛欲裂的头,忽然不痛了,那些好似要把她的头撑爆了的思绪,一瞬间像是找到了闸门,倾泻而出,无数张熟悉的,陌生的,温柔的,狰狞的,残忍的,冷漠的脸在她眼前闪过,摇曳交错,江乐亭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感觉,身体晃了两晃,就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江乐亭这一倒,就整整病了五日无法起身,她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靠着吴二娘每日送来的一碗凉粥,一个馒头度日。
余娘,江乐亭当然记得余娘和陶然是怎么进到江府里来的。三年前,她那缠绵病榻十余年的母亲病逝后三月,就有一名自称余娘的少妇找上门来,还带着一子一女。她自言是江余的外室,那双子女便是江余的亲生骨肉,女孩儿叫做陶然,男孩儿叫乐悠,而江余也就这么默默认了下来。
治家颇严的江老爷子初一听自己的儿子居然在外面偷偷养外室十几年,而且正妻才辞世三月,这外室就找上门来,很是光火。怎耐不住老爷子年老思孙,那妇人一双儿女长得粉琢玉砌般可爱,江余又默认下来,一番滴血认亲的折腾之后,老爷子也就将这母女三人留在府中。
虽是留下,却并不当夫人少爷对待,也没有名分地位。那妇人的一双儿女倒是乖巧,并不争吵着要名分地位,反倒是将自己当做江家的下人一般,劳作干活,伺候江老爷和江余还有江乐亭。
三年下来,这一家人倒是相处地其乐融融,江乐亭也从一开始的反感,到后来有些喜欢那余娘和她的一双儿女。江老爷子更是把余娘的儿子江乐悠当成宝贝。
江乐亭生病之后,陶然一直亲手为她煮药,连换衣擦身的这些琐事,也由她和她母亲一并包了下来,不许别的下人插手。
江乐亭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怎就丝毫没有察觉到呢?那日,陶然忽然改口,叫她“姐姐”,而非之前称呼她“小姐”,显然已有些得意忘形,她怎么还让陶然帮她换衣上妆呢?
父亲不明不白地客死异乡,被人抬棺而回,自己又夭折了,还流着江家血脉的后人,不就只剩下余娘的一双儿女了么?爷爷这是不想认,也必须要认。
还有很多事情江乐亭尚未弄明白,父亲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她不知道,不过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
这五日里,江乐亭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是死了,又没死。她借尸还魂,活了过来,依然在江府中,只是身份已经不同。她的身体缩小了很多,看样子也就是八九岁女孩儿的身量,手脚粗大,身体却瘦的没一点儿肉,衣服又脏又油腻。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被江老爷寄予厚望的孙女儿,而是这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连个大名都没有,父母是谁无人知道,只知是家乡饥荒,逃出来被父母卖掉,因为手脚笨,连话都说不利落,一直被人卖来卖去,直到半年前进了江府,进了厨房,做了烧火打杂的小丫鬟。
府第大了,下人也分上下等,而江乐亭附身的女孩儿,就是平日里府中阿猫阿狗,都敢来欺负的最最低层。
只是瞬间,她就从府中人人捧着的小姐,变成了最下等的烧火丫头。
五日过后,江乐亭挣扎着爬起来,瘦弱的身体更加虚弱,她的心头却有一把火在燃烧。
本来美好的生活被人一刀截断,她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余娘母子获得她应该拥有的一切,她要复仇!
吴二娘看到她起来了,也不问她身体好没好,便丢给她一身素衣,道:“换上,把头脸洗洗干净,晚上跟我走!”
江乐亭默默拾起衣服,她要复仇,但是必须要有耐心。江乐亭不傻,江老爷对她从小到大的培养并没落空,她并非养在深闺单纯无知的女子。她知道现在就算她出去,号称她是起死回生的小姐,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她现在无钱无人,想要对抗快要把江家都掌控在手里的余娘,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了解江家,这是她复仇成功的唯一砝码。
衣服换好了,是一身细麻孝服,吴二娘自己也换了,领着江乐亭一路从厨房走出来,走到正厅。正厅内此时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烟雾缭绕,黑黜黜的棺材前面,摆放着满满的贡品。陶然穿着素白的孝服,正站在棺材前,脸上带着一份不耐。
夭折的人不能举行规模浩大的葬礼,但是头七总是要做足了。江乐亭是晚辈,能为她守夜的人,也只有陶然和乐悠。乐悠年龄小,晚上撑不住,而陶然只守过前两夜,就无论如何都不想熬着了。
正在此时,江老爷也生了重病,一辈子硬朗的江老爷,终究还是无法承受三月内先丧子再丧孙的打击,一病不起,把江乐亭的丧事交由管家和余娘来办。余娘忙着伺候病中的江老爷,陶然不乐意守夜,就找下人来代替自己,反正晚上不会有人来查。
江乐亭只抬起头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她怕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心中的恨意,在她没有掌握好如何完全控制自己的表情眼神之前,她要更加谨慎。
陶然看到终于来人了,不耐烦地开口道:“好了,今夜就你们两个守着,明天晚上也要来。”说罢,陶然就急匆匆地走了,半刻也不乐意在这冰冷的灵堂多待。
吴二娘应了下来,起先还带着江乐亭,中规中矩地跪在供桌前烧烧纸,等到夜深了,她打了个重重的哈欠,道:“脏丫头你看着,别睡着了。”说着,她自己却找了个角落睡觉了。
寒风阵阵,吹着四周的白绢起起落落,几盏糊了白纸的气死风灯在屋檐下晃动,带起一片光阴斑驳,一时间仿佛有无数白衣的女子在灵堂上翩然起舞,又在一瞬间寂然下去。供桌上的两盏长明灯也是昏昏暗暗的,铜盆里已经好久没有再添新的纸钱进去,微不可见的火星闪烁了几下,更暗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更不会有人来灵堂看个究竟。吴二娘沉沉的鼾声已经响起,唯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在静静地往铜盆里添纸钱儿,让那快要熄灭的火星再度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