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高墙中传出女人尖细的哭声,混着男人的低吼声,还有下人来来回回奔跑的声音。
府外的人一听,便猜出这江府一定是出了大事,江府的江老爷向来以治家严谨出名,对下人要求极为严格,从不许下人嚼舌根,更不许大声喧哗,这般吵闹,定然不是一般的事情。
江府是镇上最大的府邸,江府的主人江南城在华阳城中有着从药材到木材到绸缎布料的各种买卖,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富豪,官府都要让他三分。
这江家什么都好,偏偏有一样,就是江南城唯有一子江余,子嗣单薄,对于大富之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可经商之家最讲诚信,不能娶妾,更加不能休妻再娶,江老爷自己这一辈子也只有一位江夫人。
大少爷江余娶妻之后,正妻只生了一个女儿江乐亭,生育之后就缠绵病榻,三年前撒手人寰。
江余的这个女儿江乐亭,是天生的欢乐种子,不仅江余一见了她就喜笑颜开,甚至是平时十分严肃的江老爷,见了孙女儿也是一脸笑容。
但是此刻,江乐亭却欢乐不起来,平日里健康活泼的女孩儿,现在却是白着一张小脸,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已经重病多日。虽已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她却盖着厚厚的冬被,屋内燃着炭火,被子里还上下塞着几个汤婆子。
屋内的下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虽是尽量放缓了手脚,却还是将屋外的声音带了进来。
绣着冬梅傲雪图的棉门帘忽然被大大地掀开,带进了屋外的一丝冷风,也冲淡了屋内那沉滞地好似不再流动的空气。
一个穿着浅桃红对襟夹袄的女孩儿端着乌木托盘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但眉目间却已有了风韵,脸上虽不施脂粉,可红唇黛眉,却带着自然清新的美,鲜嫩宛如刚刚结出的葡萄。
她那鲜活的生命力和动人的美,和床榻上苍白的少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那少女愈加脆弱,而她愈加美丽。
“陶然。”江乐亭看着走进来的女孩儿,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只是那笑也是单薄的,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吹散。
“小姐,喝了这药,我来帮你更衣。”陶然步履轻柔,而余娘跟在她身后,口中还在埋怨着:“陶然,你慢些,小姐生着病不能见风,你这带着风就往小姐身前跑,把寒气带进来怎么办?”一边说着,一边抢着上前,帮江乐亭掖被角。
余娘的手碰到江乐亭脸上,也是暖暖的软软的,不带一点儿寒气,动作尤其轻柔,比照顾江乐亭的下人好得多。
陶然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在炭火上暖过了手,又略烘了一下衣服,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才端着药碗走到江乐亭榻前,舀了一勺药,先自己抿了一口,又换过勺子,道:“小姐,这药温度正好,不热不冷,赶紧喝了吧。”
江乐亭点了点头,她只觉得身上又乏又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连话都不想说一句,看着药勺到了面前,就张开口把药吞下去。好容易喝完药,江乐亭一直苍白着的脸倒有了三分嫣红,头上也略冒出一些细细的汗珠。
余娘帮江乐亭用温热的手巾净了手脸,捧着一叠衣服,柔声道:“小姐更衣吧。”
江乐亭看了一眼,有些惊讶,那是一件淡红色的缠枝莲凤云织金长袄,和绯红色五谷丰登的马面裙。光下看,衣服璀璨耀目,喜气洋洋,只是出现在病中的少女面前,却显得略有些不协调。
这件衣服乐亭很熟悉,因为之前江家一直没有男孩儿,江南城便给她定了一个倒插门的亲事,衣服便是定亲时做下来的。因为衣服珍贵,且颜色喜庆,她也唯有在过年或是喜庆的时候,才会穿。
江南城还说,等到乐亭正式成亲的时候,要让城中最好的绣娘,做一件漂亮百倍的嫁衣,用金线绣凤凰,用南海的大珍珠和最好的玉石来装饰凤冠。
可是现在,她病中的身子连出门都困难,拿这件衣服来给她换,是要做什么?
江乐亭一直倦怠的脸上忽然有了几分神采,眼睛也睁大了些,她有些激动地问道:“难道是爹爹要回来了?”
余娘不置可否,只是脸上堆笑,哄着江乐亭,道:“我来帮小姐更衣。”说罢又吩咐陶然,“你去将门窗都扣紧了,炭火再添旺些,别让冷风吹到小姐。”
其实门窗早就关得紧紧的,连窗缝都用棉布塞起来了。门口又挂着厚厚的帘子,实在没什么地方会有风透进来。陶然还是尽责地将所有的窗又查了一遍,又给火盆里加了些银丝碳,让屋内的温度更高了一点儿。
江乐亭这几日除了药,基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全靠着余娘帮忙,才勉强将里外五层的衣服换上。早累得气喘吁吁,又担心衣服摺了,不敢再躺,靠着棉被垛休息了好一会儿。
陶然笑吟吟地走过来帮着余娘搀扶江乐亭,走到镜前坐好,陶然细心地抚平江乐亭的衣服,盈盈笑道:“我来帮小姐梳妆吧。”
江乐亭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病了月余,本就没多少肉的脸庞瘦下去一大圈,颧骨凸了出来,
头发像草一样枯黄,早没了平日里的灵动劲儿。身上华丽的衣服,挂在身上只觉得繁重,层层叠叠的领子,衬着一张小脸更没神采。
陶然站在江乐亭身后,一双巧手已经迅速地将她的头发重新梳理好,发上擦了些许桂花油,挑起一半又参着假发,挽了个十分复杂的发髻,沉甸甸坠在脑后,剩下的一半头发梳理整理垂在身前。
发髻沉甸甸地坠着,江乐亭有些犹豫地用手碰了碰那似乎不是自己的发髻,道:“爷爷一向不喜欢我装饰过多,要不还是换个简单些的吧。”
“姐姐,简单些的,怕是不衬这件衣服呢。”陶然笑着应道,一边将一支金色的发簪插在江乐亭头上,“姐姐今日定要打扮的漂亮些才好啊。”
江乐亭便不再阻止陶然,任由她为自己装扮。片刻间,陶然已经在江乐亭的头上插了三支发簪,江乐亭更觉得头上沉甸甸的,脖子都快要撑不住头的重量。
梳好了头发,陶然绕到江乐亭身前,为她上妆。
平日里江乐亭上午要跟着文先生读书,下午又要跟着武先生学一些简单的拳脚,除了年节,她从不调粉装扮。此刻陶然细心地用粉将她那张苍白的脸涂过,又调了胭脂,点上唇色,描过黛眉,铜镜中看起来,脸色倒是好了些,只是妆粉太浓,胭脂红的有些假,让江乐亭看着,怎么都觉得陌生。
她坐了这么一会儿,已觉得累,也没心思再做调整,由着陶然为她戴上玉镯,挂上腰佩,便靠在被子垛上,微闭着眼睛休息。
屋外,嘈杂的声音更响了一些,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搬着重物走过前廊。
“姐姐想看看外面么?”陶然慢慢地走了过来,晃了晃江乐亭的肩膀,将昏昏欲睡的她唤醒。
江乐亭晃了晃沉甸甸的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换衣服累了,她现在困的只想睡觉,上下眼皮不断地往一起碰,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也是晃来晃去的,并不真切。
“姐姐,你一定要看过,才能睡哦!”
不知为何,平日里总是沉默的陶然,今日话却格外多,她也不等江乐亭同意,便上前去,撕开窗缝中的棉布,将一扇窗户打开。
江乐亭被窗外吹进的冷气激了一下,困意去了,人清醒了许多。她的这间屋子在正院的侧面,打开窗户便能看到正屋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江南城对这个孙女儿的在栽培之意,老爷子从前可是指望着这个唯一的孙女儿继承家业的。
江乐亭定了定神,抬头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就见到下面黑压压一堆人,围着黑乎乎一个长匣子,正在往里搬,那东西似乎很沉,要十几个人扛着才能缓慢移动。
“那是什么?”江乐亭头有些晕,再加上距离远了点儿,看不清楚,集中了注意力去看,眼前却愈加模糊。
而陶然也只让江乐亭看了一眼,就将打开的窗户再度关了起来,她笑着,轻声说:“棺材,给姐姐准备的棺材。”
“轰”一声,江乐亭觉得自己耳旁像是炸开了什么东西,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浑身却瘫软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父亲呢?爹爹在哪儿?”江乐亭想要大声喊,费尽了力气,却只能发出文字一般的嗡嗡声。
陶然走上前来,将摔在地上的江乐亭扶起来,为她理了理略有些乱的头发,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你很快就可以见到爹爹了,只要你进了祠堂。哦,我忘了,姐姐未及成年夭亡,是不能进祠堂的呀,可惜了,不能和爹爹的灵牌一起摆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