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之时,卫寒冰已身在百里之外。
昨夜,他抱着女医者悄无声息跃出客栈,一路向南,奔袭半个时辰,最终在一处河港停下。
谢西泠抬眼望去,码头上空无一人,港口处泊着一艘快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跳动的微光照着周围方寸之地。灯火下,有一青年垂手而立,翘首四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面色便是一喜。
卫寒冰纵身落在船头,青年人下跪行礼:“少将!”卫寒冰放下谢西泠,朝那人点了点头:“希光,久候了,即刻启程吧。”
船上人员都早已到位,只消一声令下,便即扬帆起航。
事出突然,谢西泠同卫寒冰在船舱坐定后,这才来得及问一句缘由。
“按照原计划,明日我们应该途径马鞭关,那里地势极为险恶。算算时间,黎国长生阁的杀手们也应该去而复返了,我猜想他们会在那里预先埋伏,只等我们落网。”他告诉她,“为了保守起见,我们改走水路,从绥水转入京杭大运河直达杭州,冬季北风顺畅强劲,我们至少可以节约一半的时间,提前到达樊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舱里的必需品一应具备,整个空间一分为二,中间用锦帘隔开,后面置有软塌,专供人休息。卫寒冰让谢西泠去歇息,自己则坐在前面闭目养神。如此,一夜过去。
清晨,在舱里用完早饭后,谢西泠到甲板上去透气。太阳未露,冬日的天是寂寥的灰白色,乳白色的雾气在碧波上漂浮,时聚时散。风从水面吹来,像孩童冰冷的小手拍打着她的脸颊。站了会儿,谢西泠觉得有些冷,想去舱内拿件斗篷,一回头,却发现卫寒冰正靠在船舱口出神的看着她,手里恰拿着她的雪青色绣花斗篷。
她怔了一下,卫寒冰已经如梦初醒,走过来将那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谢谢。”她说。卫寒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
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已经分开了太久的时间,彼此一无所知,她的客气冷淡更是让他如鲠在喉。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易,而自己却未能陪伴在她身边。他理解她的疏离,却始终无法接受。
这一路上,每当他试图亲近,她总会立刻逃离。她情绪多变,让人捉摸不透,有时轻松愉悦,愿意和他说话聊天,但大多数时候则显得忧心忡忡,情绪低落,这时她便会明显疏远他,不说缘由。然而也有时,卫寒冰发现她会躲在暗处偷看他,眼神温柔,但当他发现时,她会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如果此时他一流露出想要靠近的想法,她就会立刻逃离现场。
这样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态度让卫寒冰的内心情感饱受折磨,他初见她的喜悦都变成了深深的失落。他不禁猜想是否幼年的一切都早已改变,他的出现对她来说并非乐事,记忆中他们的亲密无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出现在脑海中的幻觉。
“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卫寒冰黯然道:“西泠,你的疏远会让我……让我,”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很难过。我以为,我们之间,还能像从前一样。”
卫寒冰凝视着她,注意到在他说出“很难过”三个字时,对方的眼睫轻颤了一下,有些动容。他期待她能对他说出心里话,然而,女医者却在他灼热的目光下转过了头。
她的视线望向遥远的水天相接处,声音低哑:“怎么还能一样呢,如今你已是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少将,而我不过是罪臣之女。”
卫寒冰立刻感到被误解的屈愤和委屈。“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西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谢西泠默默握手成拳,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持久的沉默让空气渐渐变得滞重。
卫寒冰不得不开口打破这异样的寂静。“为什么又不说话?你也知道我不在乎的对不对?那为什么还总是躲着我呢?”
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谢西泠下意识的想逃避:“对不起,我累了。”说着她低着头,仓皇向船舱逃窜。
这次卫寒冰没打算轻易放过她,他向旁跨了一步,截断了她的去路。谢西泠又埋头向左走,他跟进。谢西泠向右走一步,卫寒冰仍旧稳稳拦在她身前。
谢西泠猛地抬起头,恼怒又难堪的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想干嘛?让我过去!”
卫寒冰踉跄退了一步,手臂一甩,袖子里“啪嗒”掉出一物。他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将东西递到谢西泠面前。“给你的。”他说,“本来早就想送给你,又生怕你会拒绝。”
“这是什么?”谢西泠怔怔接过来。那是一个木偶人,长不过一尺,做工精细,身体的每个关节都钉着钉子绑了线,活动自如。眼珠是磨圆的黑宝石镶嵌而成,可以在眼眶内随意滚动,发丝、指甲这种细枝末节都做的纤毫毕现,其仿真程度几可媲美活人。
木偶有着一张明媚娇艳的女子的脸,红丝束发,穿着江湖中人常穿的窄袖紧身衣,手持水晶宝剑,轩然而立。
“喜欢么?这是我自己跟师傅的朋友学着做的,费了好几年功夫,本来想做成你的样子,但又不知道你长大了是什么样的,只好靠你小时候的样子想象。现在看来,有点不像呢。”卫寒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像许多闺秀那样觅得如意郎君,而是当个打抱不平,万人敬仰的女侠啊。”
“是啊。”谢西泠惊喜的笑起来,伸出手指轻触了一下偶人的鼻尖。“我很喜欢,谢谢。”
谢西泠如今双颊消瘦,气质清冷,而偶人却是一脸的明媚活泼,倒是比较符合她小时候的样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她有些感叹的道,“如今早已不做如此幻想,难为你还记得。”
“不。”卫寒冰深深的望进她眼睛,语气坚定而温柔,“是我从未忘记。”
谢西泠惊诧的抬头看他,触及到他明亮执着的双眸时,心中猛地一颤,仿佛电流过体,有一种慌乱又甜蜜的陌生感觉。这种感觉令她眩晕,也令她恐惧。她又沉默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纤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她心事如海的双眼。
卫寒冰感到一丝涩然的疼。谢西泠小时候其实很活泼,不算是文静的女孩子,对他尤为肆无忌惮。然而这大半个月来,他们一路同行,他对她嘘寒问暖,她却始终客气冷淡。他好怀念她那时的天真无邪和明丽笑容。
如果不是命运突如其来的拐弯,她一定也会成长为慧黠明媚的闺秀吧,也许到如今,他们早已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结为伉俪,恩爱不疑了。
如果厄运未曾发生过就好了,如果他能保护她就好了。然而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只十二岁,对这种事情根本无能为力。他苦苦哀求父亲去皇上面前为谢家求情,却被父亲严厉拒绝。
当时,卫父怕卫寒冰一时冲动做错事,连累卫家满门,甚至将他锁在家中。直到一切已成定局,谢老爷被斩后,谢家母女流放之时,他们才放他出去告别。
那时候,已经好多天不曾好好吃饭睡觉他跌跌撞撞跑出府,策马狂奔,一路横冲直撞来到城门外的长亭。
远远的,他一眼就看到他怜惜疼爱的小妹妹。她穿着脏兮兮的白色囚服,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憔悴,和母亲依偎着站在瑟瑟的秋风中。她没有哭,神情平静到木然。
他跳下马,颤声开口唤她的名字。小西泠听见他的声音,明显震动了一下,霍然侧首。
“寒冰哥哥……”一看见他,她的眼泪就如同奔涌的河流,纵横脸颊。
那次离别,如今想来,依旧令他心碎。
他发誓要与她重逢。十一年来,这个愿望一直坚定的埋在他心底。他为此做过很多努力,曾数次尝试着偷去沧州找她,却被父亲命人截住,关在家里。只有一次,他逃出去了,骑马走了很远的路,最终却在连绵的山野里迷失了方向。
父亲找到半昏迷的他时,没有斥责,只是平静的对他说:“蛮力不可为,孩子,如果你想让她回来,就得学会动脑筋。何况就算她现在回来了,你也没有能力在危险来临时保护她。她们孤儿寡母,能远离帝京的漩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听我说,孩子,先别急着去找她,如果你们真的有缘分,机会迟早会来。现在,你该想想如何让自己变得睿智成熟,如果有一天,你心爱的人回到你身边,能让她安心倚靠。”
后来,他被父亲送到苍山的白石老人那儿拜师学艺。他每日勤学苦练,强化自己,并且一直在等待那个重逢的机会来临。
直到这一次,太子中毒,他终于能在皇帝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争取让她重返故土的机会。
没人知道,他来接她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可一旦见了面,却发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变得如此沉默内敛,心事深沉。她的眼里常带着怀疑紧张,像一只误入人群的小野猫,如此警惕不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惶然四顾,全身设防。她不再对他无话不谈,也不再像个小尾巴,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
“唉……怎么又不高兴了?”卫寒冰叹息一声,伸手拨了拨谢西泠被风吹乱的头发,故作委屈的嘀咕,“你知道吗?我打小就最怕你不高兴。”
谢西泠的神情松懈了一瞬。
“你瞧,这个人偶可不简单,她还会舞剑呢。”卫寒冰竭力想逗她开心,伸手拿过木偶,放在掌心,拨动机括,那一瞬间木偶人居然铮然拔剑,在他手心中舞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来。教他做此物的人是他师傅白石老人的朋友,犹擅机械之物,世人惊叹其“鬼斧神工”的创造力,又因他已一把年纪了,却顽劣如孩童,皆称他为“鬼手童心”。
“真好看。”谢西泠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浅浅一笑。片刻她低声道:“其实你不必如此,你没有欠我什么。”
“这不是同情,也无关亏欠。”卫寒冰激动道,“西泠,你明不明白,我……”
“住口!别说了!”仿佛预感到对方接下来所说的话必然会在自己心中掀起风浪,谢西泠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恐惧,她厉喝着打断他。这一声断喝突如其来,谢西泠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更遑论卫寒冰。他停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神颇为受伤。
谢西泠心乱如麻,搞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拒绝他仿佛是出于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行动先于意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无可挽回。她的心飘荡无着落,没有勇气直视卫寒冰的眼睛,只得别过头去,气若游丝的道:“对不起,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她落荒而逃。卫寒冰在后面叫住了她:“好吧,西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不谈这些。”他顿了顿,轻声:“对不起,也许是我太操之过急,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西泠,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快乐一些,像从前那样快乐。”
紫衣丽人被钉在原地,久久未曾出声。
从前,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谢西泠几乎快要忘记了。大概只有午夜梦回,她才能忆起零星片段。她也不记得自己从前有多快乐,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开怀大笑过了。过往的阴影重如山岳,时刻紧压在心头,让她不得片刻自由。
“是么,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大概要让你失望了。”谢西泠悲哀的道,“除非一切能重来,否则……我无法当做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