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冬夜是酷寒荒凉的,冷气无孔不入。
救治好所有受伤的将士,已经是深夜了,谢西泠拉开房门,冷风长驱直入,即便阮娘提早为她裹上了厚厚的雪貂毛,依旧忍不住惊出个哆嗦。
和冷风一同进入屋内的还有月光雪色。这是个晴朗的冬夜,大雪已停,皓月当空,厚厚的积雪在月色下反射出一片银白色清光。庭院四周一排排掉光叶子的沙栗树伸展着黑褐色的纤细枝干,雅致俊秀,颇有文士之风。
景致美如画,但畏寒的女医者却无心欣赏。自从十一年前,八岁的她跟着被贬的母亲一路颠沛流离,在这荒寒边塞大病一场后,就畏惧一切冰冷之物。她拉紧兜帽,跨步出屋,一头扎进寒风中,渴望早点回到温暖的室内。
这样的夜晚无需点灯,主仆二人踩着月色匆匆穿过长廊,走回后院。阮娘的房间紧挨着她的,她们在房门口道别,各自回屋休息。
谢西泠推开房门的刹那,屋内的松油灯在同一时刻亮了起来。她讶然抬头,看到桌旁坐着的俊雅年轻人。
谢西泠怔了一下,回身关上门,跨步走过去。“已经很晚了,怎么不去歇着?”屋子里生了火,暖意融融,她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冷淡。“我可没请你到我这儿来。”
“我不请自来,希望谢小姐莫见怪。”卫寒冰笑着倒了一杯热姜茶递给她,“可你为我医治手下将士,我怎能先去休息,无论如何也应该亲自前来,聊表谢意。”
“少来!”女医者不客气的道:“如果你只是来向我道谢,那么现在就可以走了。”她接过他手中的热茶,喝下一大口驱寒,“不过,我想寒冰公子深夜造访,可不只是为了向我道谢这么简单吧?”
她盯着他:“寒冰少将,若我没有记错,从前你说话可不这么弯弯绕绕啊,看来在皇宫里呆久了,曲意逢迎的本事长了不少。”
卫寒冰笑了,满不在乎的笑容:“西泠,若我没有记错,从前你也不是这般的牙尖嘴利,看来在北方呆久了,你说的话也同这北方的风一样冷。”
“不过你说得对,我来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道谢。”他坦诚,“请你出诊一事,想必你已知晓。原是不想来打扰你休息,可时间紧迫,只好深夜前来。若你同意,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谢西泠挑衅的问,“你知道我对宫廷素无好感,那里乃血腥肮脏之地,曾夺走了我拥有的一切。”
“因为我了解你,西泠。医者仁心,济世救人乃谢家家训。”卫寒冰胸有成竹,“我相信你仍谨记家训,也还记得太子殿下是你幼年好友。所以既然我来找了你,你必不会见死不救。”
“了解?”女医者的语气充满嘲弄,眼神尖锐,“寒冰大人,我们整整十一年未通音讯,敢问何来了解一说?”
他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怨怼。“你是在怪我么,西泠?怪我这些年不曾来找过你?是么?”
“寒冰大人说笑了。”谢西泠漠然道,“我哪有什么资格来怪你呢,何况你并未做错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十一年的光阴,要彻底改变一个人,绰绰有余。今天西络公主易容成你想要杀我的时候,我可是毫不犹疑的认为,你已经在那个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里变成冷血无情、追名逐利的人了呢。”
谢西泠喝完杯中的姜茶,感觉自己冰冷的胃一点点暖和起来,但她的语气却越发冰冷:“你要知道,现在的我早已不是那种富足和睦家庭里养出的一派天真无知的深闺小姐。”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伤口终生难愈,我懂得更多,也厌恶更多。”
“我明白,西泠。”卫寒冰用坦白真诚来面对她的尖刻棱角。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打动她。“世事艰难,人总是会变,谁也无法例外。但如今你厌恶的依旧是那些丑陋、卑劣、阴毒的东西,所以,我没说错,你还是我所熟知的那个谢西泠,尽管我们中间隔着十一年的空白。”
她对上他诚挚的眼眸,哑口无言。
他注视着她,继续道:“至于我,你没有怀疑错,皇宫原本就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本心。你知道那种地方,很多事身不由己,需要一些生存技巧。但我忠于家国,良心未泯。”
谢西泠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探究着他,他的坦荡令她惊讶又高兴。他们有十一年没见了,分别之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还记得当初流放之时他来送她,她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抓住他的衣袖不愿放手,害怕一生都不能再和他见面了。光阴荏苒,如今灯下夜话,他已长成了儒雅俊朗的青年。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见面,但也是意外之喜。谢西泠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她收起先前的一脸戒备与怀疑,将空茶杯倒扣在茶托里,抬首微微一笑:“依你所言,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卫寒冰缓缓笑了:“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他起身离开,谢西泠目送着他。
“西泠,”他在门口突然回过头来,朝着她静静微笑,“我真高兴。”说完他迈步离去,关上了门。
这句饱含情感的话猝不及防撞进谢西泠心底,令她一阵惊颤怔忡。尘封已久幼年时光跟着闪现眼前,谢西泠不禁想,假如变故不曾发生,他们不曾离别,如今是不是早已顺理成章的结为夫妻了呢?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没有如果,一切早已命定。如今国手谢家已不复存在,而卫家在朝廷上却正如日中天。他们之间,亦有着云泥之差,天壤之别。
她心中突觉难堪与失落。
阮娘在此时敲门而进。“小姐,你真答应他了?”
“是啊。”谢西泠慢慢问道,“阮娘觉得我应不应该答应?”
“我的意见你会听吗?你要是问我,我就觉得你不应该答应。樊京是是非之地,跟他走这一趟,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阮娘坐在她身边,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心中早就有了决定,你不会听我的话,是吗?”
谢西泠不置可否。
“孩子,你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要去樊京做什么。”妇人叹息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心中还是一点儿也没放下。你知道么,夫人其实是很不希望你执迷于从前的事,她说仇怨会一点一点腐蚀掉你的心。何况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啊,要怎样去对抗一个天下之主呢?”
是的,是的,阮娘没有说错,她想要回到那里——她的故乡,她魂牵梦萦的出生地,也是她心中噩梦的起始地。那里有一笔陈年旧账等着她前去清算,她不能让父亲白白蒙冤受死,母亲白白成为悲剧的牺牲品。这一出无妄之灾,总要有人来负责任,凭什么别人犯下的错误,却要她一人来承担这苦果?
纵使一切都已无可挽回,谢西泠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她需要讨一个说法。这想法多年来日夜盘旋在她心中,早已成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念,也正是这种执念,才足以支撑她度过那些生命中尤为寒冷孤独日子。
“阮娘,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我不能放弃。假如我能救活太子殿下,也许我可以提出条件,让他认错,还谢家一个公道,不是么?”
“小姐,这太异想天开了!”阮娘无法认同,“事关帝王尊严,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谢西泠坚持。
阮娘握住她的手:“如果你非要这么做,就让我陪你一起。我们一起南下。”
“不。”谢西泠不忍心将阮娘置于险地。阮娘十二岁被卖入谢家做事,多年来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帮谢夫人一手带大谢西泠,为谢家付出无数青春和心血。因此谢西泠认为即便自己此次一去不回,阮娘也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随她同赴黄泉。
“不,小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绝不会让小姐孤身冒险。”阮娘毫不让步。但即便如此,她到底没能留住谢西泠。
谢西泠心意已决,知道不能说服阮娘留下,当晚就偷偷在对方茶杯中下了足量的黑甜丸,等阮娘一觉醒来,便会是两日之后。
陷入昏迷的前一刻,阮娘愕然紧抓住她的手,涕泪横流,谢西泠懂得她来不及说出口的担忧。
“放心,阮娘,我一定平安回来。”她用肯定的语气如此道。但其实她心中一直很不安定,不知是因为预知此行艰难,还是要离开长居地和阮娘所以不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