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既然大人说要你,那我不把你的情况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调查清楚,可怎么交差啊?红梅院答应借给你一百两吧?”
“老板,我父亲有病在身,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喜乃忙伸手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就快跪下了,仁吉便往她的手里硬塞了一包金子,里面全是五两金,说:“大人给的,拿好。”
“啊,这种东西,我不能收。”
“你就拿着吧,大人可是好心好意给你点安置费。”
“不行,我不能要。”
“总之,你就拿好吧。”说完,仁吉已经穿好木屐出去了。
“怎么能这样?老板!”喜乃说着,慌慌张张地拿着金子从屋里出来,“噔噔噔”地踩得污水沟盖直响,追到了大路上。
“让她拿就拿啊。”治郎吉说着,在暗处目送喜乃渐行渐远,又立刻目不转睛地从竹窗的间隙观察屋里。
病人瘦骨嶙峋,扁平得像鲽鱼干一样,昏睡着,枕边不见中药的影子。屋里仿佛只有料峭寒气和四面墙壁,厨房看上去连一粒米也没有。
他一下子从豆纹手帕里掏出两包一百两金,伸手穿过竹窗的间隙,把金子放在门框的横木上。而后走到小巷来了。
“……啊,对不起。”
天太黑了。
再加上喜乃也惊慌失措地跑着……
喜乃猛地撞到治郎吉胸前,拿在手上的金子顺势落在污水沟盖上了。
治郎吉捡起来,说:“是这些吧。”然后把金子递给了喜乃。
“谢谢您!”
“家有病人要照顾,还有不怀好意的人故意给你好处,你这小姑娘,还真是不简单啊。”
“什么?”说着,喜乃的眼眶湿润了,“您是哪位?”
“前几天才见过的。”
“我还是想不起来,您到底是哪位?”
“就是前几天,在自雷也理发店里遇到的。”
“啊,那时候修面的客人。”
“可别怪我多嘴,这个钱你不能花。”
“是啊,我刚才也想追过去还给老板的,可是一出来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我来帮你把钱还回去吧。另外,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会需要那么一大笔钱,但是你要做艺伎的话,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多谢您提醒。”喜乃噙着泪水说道。
看,她是多么渴望得到呵护啊。治郎吉也想要说更多温柔的话语来安慰她,不知怎的,那些对阿仙或其他妓女说的冷言冷语,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呢?如果是病人的药钱,数目也多了些吧。”
“遇到一点小事。”
“能让你下决心抛下身患重病的父亲不管,去做艺伎,想必这事不小吧。”
“其实是因为,每年必须还八十两,给父亲被贬为浪人之前的主人。”
“要还钱给以前的主人?他都是个浪人了,不还不就结了吗?”
“这钱不还不行啊。就因为父亲的过失,旗本大人、当时的领班和其他佣人们垫付了一千几百两,才勉强把朝廷账面的空缺给填上。”
“那这么说来,你们以前是在江户喽?”
“父亲以前是给丹后町的一位叫胁坂佐内的旗本大人做佣人。”
“那这位大人是把朝廷的拨款什么的,胡乱花掉了是吧?”
“不是的。胁坂大人是建筑工事的监工,他把准备在永代桥翻修好之后付给工人们的工钱,放在宅邸的仓库里暂时藏一晚,不料却大错特错。有个叫‘鼠小僧’的盗贼,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那晚潜进宅邸,把那些钱全都偷走了。”
“是吗……”治郎吉突觉一阵凉意,“鼠小僧?”
“听说是个很厉害的小偷。父亲那天当班,一夜没睡,可那贼偷走了足足一千多两啊,父亲却说没听到任何动静。”
“……哦?”
“抱怨了这么多,让您见笑了。”
“可是,就算每年还八十两,还十年也还不完啊。你今后作何打算呢?”
“父亲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去了堂岛,经商卖米,可世道维艰,本利都赔得精光,还落下了重病,今后,我想我也只好做个艺伎,能赚多少赚多少了。”
“开、开什么玩笑啊,不可以!”治郎吉惊呆了,喜乃竟如此不知世道险恶,但他话语间不带一丝嘲讽,
“区区一个艺伎,等赚到一千两的时候你都成老太婆了……算了,总之你先回屋里好好想想。然后是你手头这些钱,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亲自帮你还回去。”
“可是,由别人去还的话……”
“怎么,你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啦。”
“那就不用担心,把钱给我吧。这么看来——”治郎吉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感到有些不快,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了。
好冷。背脊梁异常的寒冷。
他斜穿到大路对面去,回头一看,小巷的角落有一张白皙的小脸,喜乃还站在那里。
兄妹同根不同藤
喜乃正准备关窗的时候,脚趾碰到了两包金子。
喜乃吓了一跳,嘴唇的颜色都变了。这是二百两——会是谁给的呢?喜乃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啊,一定是刚才的那位……”
喜乃不由得在心里向治郎吉拜谢。而对他刚才的一番话语,自然是暗生情愫。但她不会兴奋到叫醒父亲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只是看了看病人睡着的脸,静静地靠在架子上准备睡了。
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直是在小巷的暗处遇到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两包金子,睡意全无。想着想着,思绪太乱也就累了,开始犯困了。
——已是拂晓时分。
喜乃感觉好像被冰冷的手抚摸过似的,突然一睁眼,一个巨大的人影映入她那空洞阴郁的眼帘。那人用斑点纹的手帕蒙上了面,正在墙角爬行。
“啊?”
半梦半醒的她刚一掀开被子,那个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准备从后门蹿出去,不料却被病人的枕头绊到了,喜乃那刚强的父亲,不顾自己的带病之躯,抓住了盗贼的一只脚,大喊:“是谁?!”
突然,一道如幽蓝的铁丝般的寒光从盗贼的手边闪过,“唰——”,这辈子从未听到过的异样的声音,充斥在喜乃的耳朵里。
“啊!……爹!”
喜乃飞奔过去,等她紧紧抱住她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呼吸了。温热的、痒痒的、像虫一样蠕动着的液体,不知从哪儿喷射出来,溅到她的手上、膝盖上、被子上,到处都是,令她几近晕厥。
“血啊!”她抱着父亲的遗体一起倒在地上,这才开始大声喊道,“快来人啊!邻居们!我父亲被杀了!我父亲……他……”
喜乃哭晕在血泊之中。
而第二天天亮之后一看,那两包金子不见了。
“金子会生金子吗?金子生金子了。”
仁吉把理发店交给帮工阿松打理,独自一人上了二楼。
他横躺着,一手抓着一包一百两金,用金子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就像猫在玩球那样。
“太不可思议了,金子生金子了。”他自言自语道,“之前的确是一包金子,过了半个晚上就变成了两包金子,难以置信啊。”
仁吉用牙咬破了包装的一个角,看看金币特有的棣棠花色,再用手掂掂分量,自己先是感到不可思议,怀疑是错觉,而后又沉醉在从天而降的幸运里。
吱嘎一声,梯子上传来了脚步声,他慌忙把金子藏在嵌在格窗上的匾额后面。
“谁啊?”仁吉觉得奇怪地尖声问道。
——结果,听到一个越说越小的声音,说道“是我。”
“谁?……啊,这不是阿仙嘛,我说谁呢。”
“哥哥,”阿仙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肩膀坐了下来,“……你好。”
“你这是怎么了?瘦了不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槌屋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还担心你来着。”
“从有马传来什么消息了吗?”
“那当然啦。不是说你去送个旅客,送着送着就跟着那人跑了吗?他肯定背着你找别的女人去了,不要你了,你这才来找我的吧?”
“哥哥,我逃走可并不只是因为那个客人。你难道就不过分吗?你把人家的身体当成什么了?”
“哦,你是说我把你卖到守口的事儿啊?……其实,这件事嘛,我稍微找了别的路子凑到钱了,反正目前是没问题了。”
“就算目前没问题,你哪次手头紧的时候不是把我拿去做抵押的?——今天我把你要的一百两给你,从今往后,我们断绝兄妹关系!”
“什么?你带来了一百两?”
“对,绝缘钱。”说完,阿仙从腰带中间拿了出来,又问,“这关系,你断还是不断?”
“傻婆娘,兄妹关系,你要真想断,随时断啊!”
“好,那我这钱给你了,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她把钱甩给仁吉,眼中的泪水早已泛滥,正在她转身正准备下楼的时候,仁吉说:“喂,阿仙,等等!”
“干嘛?”
“你这钱,是从哪儿来的?”仁吉说完,手里仿佛捧着一掉到地上就会炸掉的炮弹,双手捧着百两包的金子,仔细地看着纸封的棱角和折痕,一寸也不放过。
“快说,这金子是从哪儿来的?——哎,你坐下,不说清楚,这金子我是不收的。”
阿仙又坐了回来,“当然是人给的啦。这世间也不全是吃你妹妹身体的魔鬼啊。”
“谁给的?”
“除了客人,还会有谁?”
“这么说,就是带你一起逃走的那个男的啰?”
“是啊。”
“真奇了怪了啊……”仁吉抱着胳膊,直勾勾地盯着阿仙说,“你是不是叫那个男的到我这儿打探过情况啊?”
“有也说不定啊。”
“可恶!”
仁吉一下子推开平时用的小橱柜,把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到一幅折了四折的通缉令,铺开了问:“阿仙,你男人是他吧?”
“……”
阿仙瞟了一眼通缉令上的画像,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里立刻浮现这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冷漠,他的强势,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就他没错了啊!好,我知道了!”
仁吉说完,看了看妹妹的脸色,喝道:“你要敢回去我就不客气了,哪儿也不许去。”
“我都和你断绝关系了,我要去哪儿,还轮不到你来管。”
“笨蛋!”仁吉一下子按住即将起身的阿仙,“你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哪有喜欢盗贼的?”
“不劳您费这个心!”
“你休想下楼!”
“让我回去,放开我!”
“阿松!”仁吉对着楼下大喊,“来帮个忙!快上来!把这个色情狂给我绑上,关在壁橱里别让她跑了!”
失意乘轿赴新町
“快去把二楼的护窗板关上!你可不许可怜她哦!”
仁吉吩咐完帮工阿松,又好像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急急忙忙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天王寺背后的小巷。他装作一脸疑惑的样子,看着大杂院里的人们都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邻里之间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站在喜乃的家门口。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说完,把头探了进去。
屋里聚集了七八位大杂院里的人,有的在换草垫,有的在摆做法事的用具。
“啊,是自雷也理发店老板啊。”
“喜乃呢?”
“在里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他一边慢慢脱鞋进屋,一边问,“是不是,昨晚病人的病情又加重了?”
“哎,要是那样,也不会放着不管喽……”说完,大杂院的人们都沉默地低下了头,“太可怜了,这么穷的家里也遭小偷了,结果她父亲被小偷杀了。”
“啊?她父亲被杀了?”
“是啊。”
“哎哟,是真的吗?”
“喜乃这丫头,可真是命苦啊。怎么说呢,是个不走运的小姑娘啊。”
气氛凝重,众人都呜咽着——仁吉也突然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眨着眼睛,说:“是吗——”然后深吸一口气,“我想想啊,那应该是昨晚我回去之后了。”
“听说是已经快拂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