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个大块头。他居然连病人也杀,真是活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啊,但仔细想想,这事可能是我埋下的恶果啊。事已至此,也不瞒各位了,其实有个武家,平时就特别佩服喜乃的坚强,给了她许多金子。我昨晚给她送过来的,也许就是那时被盗贼给盯上的吧。”
“在这大杂院里,谁都想把这法事做得体面点,但不管怎么凑,大家都是穷人,连天王寺的香火钱都没有呢。”
“不用担心,”仁吉立刻解开钱袋,“我这儿有一两金子,还有些一分[1]的金子,给你们凑凑,应该够了。”
“啊,老板……”伏在棺材前痛哭的喜乃匆忙地收下了这些钱,“真是劳您费心了。”
“喜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知道你很难过。”仁吉挤出几滴眼泪,低声地说,
“但你可要坚强点。虽然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今后不管任何事,还是可以来找我帮你出主意的。”
“真是位热心体贴的老板啊。”大杂院的人们仿佛都在这样称赞仁吉。
“还请多多关照啊。”喜乃说道。
“验尸了吗?”
“刚调查完。”
“盗贼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以做证物呢?”
“只有一样,小偷在窗外掉了一块手帕。”
“手帕?”仁吉的手不由得伸向怀里,很快又放回到膝盖上,问道,“什么样的手帕?”
“豆纹手帕。”
仁吉松了口气似的,说:“手帕本身并不是大的线索,但豆纹手帕嘛,说不定这事是鼠小僧做的啊。”
“鼠小僧是谁?”
“偷遍江户的大盗,最近听说已经逃窜到大阪来了。每座桥边最近两三天应该都张贴通缉令了。”
“啊,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听到不少人议论呢。”
“总之,今后任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出主意,现在呢,一切就有劳诸位邻居了。我今天正好还有些事要去城里一趟,拜访西町与力[2]重松左次兵卫大人,就先走一步了。”接着,一边穿上木屐一边说,“到时候我会顺便拜托重松大人早日捉拿犯人归案,尽上我的一份力量。”
一出小巷,仁吉便慌慌张张地走得很急,叫了顶轿子,火速来到与力町,拜访重松左次兵卫。
“大人,大事不妙啊!”
左次兵卫神情阴郁地叹了口气,看着庭园,问:“什么事不妙了啊?”
“喜乃的父亲被杀了。”
“被杀了?不是因为病重吗?”
“是被强盗所杀。昨晚我硬把一百两金子给了喜乃,谁知道反招来了祸事。不过,在这种情况对她示好,不是更有效吗?”
“你是说再出一百两吗?”
“当然啦,之前那一百两都被人偷走了啊。”
“没了。”重松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等下个月吧,现在不得不上交禄米,鄙人一文钱也没有了。”
仁吉脸上非常不高兴,闭上嘴说了一个“嗯”便低下了头。
“家丑不可外扬,不瞒你说,鄙人家也被盗了,放在文卷匣里的金子被悉数盗走了。”
“啊,您府上也被偷了?”
“对,就是你送我回来的那天晚上。”
“大人,这可与小的无关啊!”
“谁说是你做的了?总之,目前我手头也紧啊。”
“的确是损失不小啊。您怀疑是谁偷的了吗?”
“不知道,那贼好像还用抹布擦干净了脚印再走的。”
“那——喜乃的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您还准备再给一次钱吗?”
“你给我想个办法,让我不给钱也能得到她。到下个月了我再想点办法。”
“那,只能把她推到新町去了呢……对,只能如此了。先让她做了艺伎再说,以后就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只要有钱,有客人捧场,她不得不从。”
“还是让我做点什么吧。”
“就算您不管不顾,事情也会向这个方向发展的。等她父亲的法事做完,我会试着让事情至少进展一步的。”
“你这小子,没想到,还挺有办法的嘛。”
“承蒙夸奖。今天您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走,去喝一杯!”
目的地又是新町。轿子载着失意的重松,飞奔而去。
注释:
[1] 分:江户时代金子的度量单位,一分金子等于四分之一两金子,俗称“小粒(金)”。(译注)
[2] 西町与力:江户时代的大阪为东町和西町奉行所各配备了30骑与力,文中的重松左次兵卫是隶属于西町奉行所的与力。(译注)
别于十三月朦胧
有许多赏月船从天保山山脚的茶室出发,船上堆了些酒,载了些妓女,悠悠地漂荡到下游的航标附近。
这天正是阴历的九月十三夜。水面上凉意阵阵,都能看到呼出的白汽了。
又有两艘赏月船驶离山脚茶室了。是茶室的客人——与力重松左次兵卫和自雷也理发店老板——以及几名女招待和新町的妓女,趁着清亮的月光,乘船赏月去了。
赏月途中,仁吉和左次兵卫两人使了使眼色,带着一个妓女单独和他们上了另一艘船,准备从末广桥驶向大海。
“啊,船夫,请往同行的那艘船的方向开,麻烦掉个头啊!”
这艘船开得越来越远,大概这个妓女怕水吧,她是颤栗着踮起脚尖上的船——这个神情落寞的妓女,是今年秋天红梅院才推出的新人。
“喜乃啊,你不要怕。赏赏月,今晚啊,我们就在住吉的黎明院过夜了。我们已经跟红梅院打过招呼了,你不要有顾虑了啊。”
喜乃这才知道自己掉到陷阱里了。额头无力地靠在扶着船舷的手上,肩膀微微抖动,她哭了。
“大费周章,总算是等到今晚了。反正你都是靠身体吃饭的人了。好歹也识相点嘛。来,喝一杯,换换心情,给大人斟上一杯。这一次你要再不照做,让我仁吉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
“喂,听到没?”
“……”
“喜乃……啧!”仁吉快发火了,但还在隐忍着,“你可真是刚烈啊。喝点酒啊。快,把眼泪收起来,拿个杯子也好呀。”
喜乃挣脱仁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酒杯叮地一声,在船舷上弹了一下,掉到水里沉了下去。
“真是的……”仁吉翻了个白眼说道,接着又回头望向左次兵卫说,“大人,她打起精神来了。”
左次兵卫只管咕噜咕噜地、一个劲地喝酒,困难地抬起眼皮,领会了仁吉的意图,朝着船尾喊了一声:“船夫!”
“在!”
“可以先在附近靠岸,稍后再启程吗?”用手帕蒙着脸的船夫一言不发,缓缓地划着桨,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你是说让我靠岸吗?”船夫说道。
“没错……有点事要说。”
“我不干!”
“什么?”
“我才不划过去呢!”
“你就是个船夫,哪有不听客人要求的道理?快划!”
“可笑至极。”
豆纹手帕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河面上。
这船夫正是治郎吉所扮。
“喜乃快过来,掉下去可就危险了。快到船尾来,紧紧抱住我的脚你就安全了。”
“呀!”仁吉吓得直往后退,“你是,是鼠小僧啊!”
“嗯。”治郎吉露出盗贼们根本不会有的笑容,说道,“真感动,你居然也认识我啊?这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大爷的厉害!”
话音刚落,左次兵卫便脱下外褂,从船上跳进了河里,游向了岸。
“真是的。”治郎吉咂了咂舌头,“速战速决吧。喂,自雷也!”
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短刀,说时迟那时快,治郎吉把短刀举过头顶:“纳命来!”
唰地一声,短刀迎风划过。
仁吉的膝盖随后发出仿佛石头裂开时的声音。第二刀向他的肩膀砍来。仁吉吓得屁滚尿流,举着匕首在月光中胡乱挥舞着,大叫:“呜,杀人啦!”
仁吉的惨叫,从泛着月光的安治川传到了海面上。
“嗬,像个女人似的胡喊乱叫什么?没有比你这个杀了病人而后逃逸的小气鬼更可怜的贼了。要做贼,至少也要像本大爷这样,看这就送你投胎!”
五刀、六刀,治郎吉用刀猛砍着仁吉,最后仁吉的身体就像鱼的内脏那样,趴在船底,没有一丝动静。
白色的月亮,河面泛起的波光,还有喜乃的银钗,都在微微颤抖。
治郎吉在船舷边洗过手,说:“啊,他们已经过来了啊?”然后系紧了腰带。
因为附近就是船番所[1],官差来得比他料想得更早。捕吏们举着灯,穿梭在稀疏的芦苇丛里,开始巡视河岸了。
“此地不宜久留,”说完,治郎吉便把仁吉的尸体踢下了船,划起了船桨,问:“喜乃,我送你到哪儿去啊?”
“……如果……”喜乃突然冲动地拽着治郎吉的和服下摆,“去哪儿都行。”
“诶?”治郎吉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脱口问道,“真的吗?”
——但是他立刻又改变了想法。
“不行,不行。我是个善变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觉得腻了呢。等到我在刑场仰天闭目迎接死亡的时候,回想我的一生,却连一个美好的回忆也没有,未免太冷清了。就让我永远记住这十三夜,我们就这样分别吧。”
“……”喜乃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如同封在冰里的花朵,被冻住了一般。
“我不会说话,”
——这是九月十三夜,九月的圆月,而治郎吉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月亮——
“我暂时还死不了。对啊,我赚的不是钱,赚的是自己的命啊——我也一定会还一千两给胁坂佐内,放在他家仓库里的,算是我给你父亲上的香吧——好了,再会。”
“啊,等等!”
水花溅在喜乃身上,她扑在船板上哭着。这时治郎吉已经潜入水中,水面上只见一条波纹,向北岸的方向延伸。
小偷仍在行动。
就在仁吉葬身安治川的那天晚上,仁吉家里被偷了。
仁吉的帮工阿松当时还在楼下和棋友下将棋,小偷便从晾衣台打开并没锁好的门,进了二楼,轻松得都想和屋里人说声“晚上好”了。
这小偷不用说,正是治郎吉。蓝色细纹的薄外套,衣襟和衣角都浸湿了。他先是打开小橱柜的抽屉,翻箱倒柜地找,后来从格窗上的匾额背后,找到了还没开封的三包金子,大吃了一惊,用手捂住嘴,说:“看那家伙的穿着,成色不算好,这些金子一定是暂时放在这儿的,肯定还有。”
他一边咳嗽,一边把手伸进壁橱,壁橱门打开到四五寸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居然有个人,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啊,治郎吉!”
“嘘——”像要把关在壁橱里的阿仙勒死似的,他死死地捂住阿仙的嘴,问:“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您是来救我的吗?我好开心!啊,真开心啊!”阿仙喜极而泣,脸伸向治郎吉的膝盖,好让被绑住的身体从壁橱里爬出来,“嘿,快带我逃出去吧!”
“等一下,我并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和这家主人算总帐的。”
阿仙却对这一番话充耳不闻,只是说:“这都无所谓,请为我松绑,放我出去吧。我在这个世上可以依靠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好吗,治郎?”
“你还没吃够苦头吗?”
“多辛苦都值得。”
“原来如此啊,看来你也是有优点的,那就是,不管什么时候扔下你,也不会让我觉得太内疚。我肯定还会再抛下你不管的。”
“别抛下我啊,不要啊……”阿仙一边说着,一边抖落治郎吉解开的绳子,又从晾衣台不畏一切地爬向屋顶,但后门已经是一片火红,捕吏的灯笼包围了这里。
“啊,治郎吉。”说完,阿仙便穿过房间,打开正面的窗户向外张望,但也没见到治郎吉的身影。
可不论是太左卫门桥上,还是河里,都只有灯笼和那些轻装上阵的捕吏身影而已。
注释:
[1] 船番所:江户时代设置在主要港湾、河岸以及其他要地检查通行船只,征税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