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梁国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街边墙角的小花早就开出团团的小花,一阵风吹过,兀自摇曳。
凤羽掀开车帘,眼角有红光蓦地闯入。眼到处,赵绫暄大红衣袍策马而来,神情肆意。凤羽走下车,等到赵绫暄翻身下马方才淡淡开口。“国舅爷难道不知道王城之中是禁止策马的么?”
赵绫妍将手中递给一旁上前牵马的侍卫,似笑非笑。“是么?有劳国师提醒。”
凤羽不紧不慢跟在赵绫暄身后朝玄华殿走去。“国舅爷,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国舅是个聪明人,必当懂得月盈满亏的意思。”
赵绫暄停住脚,转头看向凤羽,唇角边满是戏谑。“国师不是入世之人,自然是不会懂得这权利于人心是多大的蛊惑。”他紧走几步,双手平摊张开。“有了权,自然就能带来享之不尽的钱财,美人,以及满足人心的虚荣。权钱,又怎么会够呢?”
凤羽不再言语,也是,假若不是为了权,又何苦牺牲掉自己妹妹的幸福,让她嫁给了国君,整个家族从此鸡犬得道。
夏漓坐在王座上,目光扫过站在大殿上的诸臣。在看到姿态慵懒的赵绫暄时,嘴角微微勾起。5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站在玄华殿,以武将之首的身份。“赵爱卿这几年辛苦了,多亏了爱卿英勇神明才让我燕梁国年年边关安宁,百姓得以富足。”
赵绫暄换个姿势站立,用手掩着嘴打哈欠。“王上谬赞了。”随即小声嘟哝,“站得太久了,能坐下就好了。”
夏漓笑笑,“来人,赐赵爱卿坐。”
赵绫暄斜斜靠在椅中,听着燕梁的臣子禀报整个燕梁国的歌舞升平。燕梁内无近忧外无远患,的确是一幅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夏漓连带微笑,侧耳倾听底下臣子们的歌功颂德,不禁面露喜色。燕梁在他手中终会日益强大,从而一统四方,成为霸主。待臣子们都说得差不多,夏漓方才开口。“众位爱卿,可还有什么事要说。”
站于王座右侧的于庆莲尖着嗓子大喊:“退……”
“王上,”事要说。文臣行列中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文职官员。“臣白术有事要启奏。”
“什么事?”夏漓伸手悄悄捶了捶已然有些酸痛的后腰。“爱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军权太过于集中于一人之手,并不是明智之举。军权过于集中,将来必定会发生兵变。”说着,黎白术头深深垂下。“臣知道国舅军功显赫,是我燕梁不可多得的将才。但国舅常年居住于北疆手握天下兵权,对于我燕梁制衡南疆各国十分不利。”
凤羽转向赵绫暄,几乎就要为黎白术叫好,这番话说出多少人的心声。
赵绫暄原本斜靠着椅背的身子陡然坐正,眼睛微微眯起。“你叫什么?”
“下官黎白术。”
“黎大人凭什么认为本将军久居北疆就不能握有南疆的军政大权?大人是认定本将军没有能力吗?”
“下官并不是认为国舅没有能力,相反正是因为国舅能力出众,我才有此一言。北疆与南疆相隔上万里,倘若南方各国突然来袭,而国舅则远在北疆,那时候该当如何?”
“哈哈哈。”赵绫暄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黎大人果然是文官,丝毫不懂得如何带兵。边关要塞若是敌军来袭,你试问在场的诸位将军,有哪一位是会等到我发令才出兵的?倘若真是这样,我们这些个先锋、将军、大将军可以回家抱老婆养儿子了。”
此言一出,武将爆发出阵阵哄笑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绫暄站起,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虎符,“既然黎大人如此钟爱这块虎符,不如就给黎大人罢。”一甩手,把虎符扔到黎白术脚边,“北疆生活清苦,我早就待得不耐烦了,正好和黎大人换换。”
“你……你……你!”李白书抬头,用手指着赵绫暄,显然没有料想到赵绫暄会有这样的举动,一国军权竟被他如此丢出。
“赵绫暄,你眼中还有孤这个君王么?”
赵绫暄微微躬身。“臣不敢。”
夏漓走下王座,捡起虎符,拉起赵绫暄的手。“这虎符爱卿还是收好吧。我燕梁可以没有谁但绝不能没有赵绫暄。”
夏漓拉着赵绫暄转向众位臣子。“军权这件事,孤不想再听到有人提起。赵爱卿是我燕梁国的守护神,骨想因为这件事赵爱卿从此和燕梁有嫌隙。”
“国有赵绫暄,何其幸也。”
臣子们跪成一片。“吾王圣明。”
赵绫暄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夏漓手中抽出。看着那一片跪倒的文武官员,嘴角勾起弧度。这燕梁的守护神,他早已厌烦了。
下了朝,黎白术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过道上,因为之前在玄华殿的弹劾,那些原本与他关系要好的同僚做鸟兽状从他身边散开。他笑笑,却也不怪这些人势利,谁叫他弹劾的那个人是整个燕梁国可以只手遮天,连国君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
“黎大人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了。”苍老的声音自黎白术身后传来。黎白术停住脚步,转身,冲身后的老者躬身施礼。
“谢相。“
谢之矣抬手轻拍黎白术的肩头。“黎大人,你要学会韬光养晦啊。他赵绫暄是什么人?现如今他风头正盛,王上又有心宠爱,哪里是你我扳得倒的。倒不如安分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静观其变。”
“谢相教训的是。”黎白术躬身,目送谢之矣远走。
韬光养晦么?黎白术手搭在前额,与朝中的一干老狐狸相比,他的确是太年轻了。
宫门前,赵绫暄接过莫香初递来的缰绳,并不上马而是与莫香初并肩行走在街道上。5年前离京时本没想过再有一日会回到这儿。他偏头看向莫香初,莫香初个子高挑,俊逸得很。想起莫香初曾与赵家有过的一段被赵家单方面解除的姻缘,赵绫暄觉得他越来越看不透身边的青年,明明是他们是负了他,为什么他还要紧跟着他出生入死。
“香初,你可还记得我何时去的军营?”
“记得,那时候将军只有12岁。五官皆还没有长开。但一板一眼的姿势早已有了未来大将的风度。”
赵绫暄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向莫香初。“你是说我死板么?”
“噶?”莫香初头疼地抚上前额,赵绫暄这为人处世的态度,任谁都不会认为他死板吧。“将军想多了。”
“香初。”赵绫暄伸手拉住走在前方的莫香初。
莫香初转头。赵绫暄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不放,就好像是跟大人讨要糖果得不到满足不肯放手的小孩。“将军?”
赵绫暄垂头看着自己脚尖,犹记得多年前,有个娇俏少年一身戎装。“若是得不到功名,我是决计不会娶赵家小姐。”
莫香初一直认为,没了功名,就不能与赵家小姐相配。岂料莫香初取得功名,回到王城等待他的只有那个与他有着一纸婚约的赵家小姐的灵柩。莫香初回京时,王城百姓分列街道两旁,夹道欢迎他们心目的英雄。莫香初身骑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意气风发。
“对不起。”
莫香初微愣,随即莞尔。“将军这又是为的什么说对不起?”
为谁说呢?赵绫暄抬头,仰视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的莫香初。“为了我那个早衰的妹妹吧。竟然没有这么好的福气等到你回来,就走了。”
赵绫暄手缩进衣袖,紧握成拳。
那已是深秋,人们都开始穿上了厚重的衣物抵御严寒。赵绫暄站在满是白绫飘飘的院落中,看着莫香初从门外走进,一步一步,最后扶上那朱漆红棺。一点一点,从棺尾至棺首。“我想要见她最后一面。”莫香初嚎啕着跪倒在赵家老夫人面前,姿态低微,请求卑微。
赵家老夫人坐在上首座,冷冷注视着跪倒在眼前的年轻军官。“是我家女儿没有这个福气,等不到贤侄归来。贤侄若是此刻开棺,只怕我家女儿将永世不得安宁,惦念着贤侄的好,留恋人世,不肯轮回。”
“贤侄忍心看我家女儿永生永世飘荡在世间,成为孤魂野鬼么?”
莫香初终究没能狠心坚持开棺见赵家小姐的愿望。归家不到一月,莫香初再次离京。
穿上厚厚男装,赵家老夫人的嘴唇在眼前不停地开合。“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赵绫云这个人,有的只是赵绫暄。”
“守得住这个秘密,你活,我们活;守不住这个秘密,你死我们死。你也不想整个家族为你陪葬吧。”
5岁的赵绫妍跌跌撞撞跑来。“姐姐,陪我去玩吧。”
“啪!”从来没有打过赵绫妍的赵家老夫人狠狠甩了赵绫妍一个耳光。“从今天起,你只有哥哥,没有姐姐!你姐姐已经死了。”
那个秋天,赵家大小姐正式从人们的眼前退出。赵家大少爷被推出台面,跟着赵家军开始他的军旅生活。
那一年,赵绫暄12岁。
“人各有造化,将军不必为绫云感到歉疚。说起来,倒是我满心遗憾看不到绫云最后一面。”
赵绫暄笑笑,手搭上莫香初肩头。“走吧,我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