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四姑娘已经呆在灵堂里三天三夜了,奴婢们送去的吃食动也没动,您去看看四姑娘吧?”凤箫脸上净是豆大的汗珠,一双眼珠子紧紧地盯着不修边幅满脸颓丧的苏三爷苏鸿烨。
已是掌灯时分,晴岚苑却依旧漆黑一片,主子房里不点灯,谁又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去触主子的霉头?
丫鬟婆子只能在黑灯瞎火里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并不敢因此而心生怠慢,谁人不知苏府诗书传家,规矩严明,最是看重礼数?
苏鸿烨看不清凤箫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急切的目光,面上的表情终于松了松。爱妻已去,独留一双儿女,这几****一直忙着悲恸感伤,实在是没有心思去理会他们,真是愧为人父。想到这里,苏鸿烨又是一阵难受,儿女都还小,却已经没了母亲……
父亲得罪了上峰,又因捉拿山匪不利,正好被人寻着错处免了职,自己也受了牵连,被停了峨眉县丞之职,回家待命。
方氏贤良,眼见自己丈夫为着免职之事愁眉不展,便鼓足勇气回了娘家请求自己的父亲峨眉县令方长青帮忙。可惜方长青想着苏家逐渐式微,将来还可能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女儿毁了自己的前程。为此,他不但不与相帮,反倒是指责方氏行事不知好歹,陷父亲于不义,扬言要与他断绝父女关系。
自从生了苏从熙与苏泽晟之后,方氏身体本就每况愈下,这一气之下便病倒了,兼之蜀道难行,病情愈来愈重,一路上又没有请到好郎中,如此折腾了将近三个月,才刚到洛阳便香消玉殒了。
方氏自来疼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如今去了,虽然儿女尚小,却甚为早慧,得知母亲不在了,自是伤心欲绝。
苏鸿烨如此消沉多半是因为自责,毕竟当初若是自己拦着妻子不去岳家,或许她便不会如此早的离去。想到方氏弥留之际,拉着自己要他好好照顾子女,将来另娶也要照顾他们周全的情形,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凤箫眼见苏鸿烨悲恸如斯,心下也难受,可是一想到灵堂中自家小主子面如死灰的小脸,却又生生地忍住了退意,出了房门,倔强地守在门口,等着苏鸿烨发话。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苏鸿烨终于止住了悲痛,瞧见凤箫凌风而立的背影,心下暗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女儿是个倔性子,这养出来的丫鬟都是一个样。
罢了,他答应过青颜,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一双儿女的。
“掌灯吧,这黑黢黢的连路都看不清了。”苏鸿烨发了话,门外侍立的紫衣、紫黛也算是松了口气,连忙进了屋子,点了灯,又打好了热水,准备好面巾给他润脸。
外院的风声堂西阶,苏从熙跪坐在蒲团之上,望着黑漆棺材,目光迷离。前世,她无父无母,从未体验过亲情。这一世,母亲方氏对自己百般疼爱,可是却依旧早早离开了自己……她本是一缕幽魂,机缘巧合投胎于方氏,原本冰冷的心终是禁不住母爱的温暖。由于难得,更显亲情的可贵,于是她倍加珍惜。可是,无论她再如何孝顺懂事,也依旧无济于事。
尽管旁边有丫鬟哭灵,苏从熙也心如刀割,却怎样也哭不出来。
苏鸿烨来到灵堂看到的便是苏从熙呆愣愣地跪坐在地的样子。短短三天,苏从熙整个人便瘦了一圈,瘦小得令人心疼。
“熙儿……”苏鸿烨撩开长袍蹲下身子,将小小的苏从熙揽入了怀中。
虽然只是初秋,但是夜晚已经有了深深的凉意,加之灵堂中的冰块,苏从熙的小手凉得让人心惊。
苏鸿烨偏头望了一眼黑漆棺材,满眼痛苦,咬了咬牙,重新转头看向了苏从熙。
苍白如纸的小脸还没有苏鸿烨的巴掌大,一双原本灵动异常的大眼睛此刻却呆滞无神,没有一丝泪水,眼下更是青黑一片,看起来憔悴不堪。
望着与方氏有七分相似的小脸,苏鸿烨一阵恍神,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初见方青颜的画面。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莲花池畔,雪衣飘飘,乌发纷飞,精致的眉眼,出尘的气质,让他以为见到了堕入凡尘的花中仙子。那样的美景,如同烙印一般,成为了永恒的镌刻。
“逝者已逝,熙儿,爹爹会保护你们的。”苏鸿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苏从熙,看向了已到了世界另一边的那个人,言语铮铮。
苏从熙的精力早已经透支了,莫说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就算是正常的成年男子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恐怕也早就难以支撑了。
有了苏鸿烨的保证,苏从熙的心思也稍微松了松,至少她还有弟弟,还有父亲。
精神一松懈,苏从熙立即便感觉头晕目眩,眼帘沉重,人也跟着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苏从熙一直没有苏醒过,由于累极,又受了风寒,竟然发起了高烧,将凤箫、玉壶二人吓了个半死,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二太太周氏虽然不喜太过柔弱的方氏,但毕竟人已经去世,再加上苏从熙素来乖顺,又是自己嫡亲的孙女,见她病来如山倒,自然也是心疼的,于是吩咐下人将她搬回了暖春院,自己亲自照料。
方氏乃是年轻媳妇,上有老太君、老夫人,丧礼不宜太过隆重,于是只做了七天的道场。
九月初五,宜祭祀、塞穴、入殓、破土、安葬。
苏从熙前次受了风寒,元气大伤,却仍是坚持要去送方氏最后一程,老太君、大太太、二太太年事已高,又是长辈,只是象征性地送了送,在马家设下的路祭处歇了下来。
马家是大姑娘苏容姿的婆家,马老夫人是她的婆婆,因着苏家的地位,她在马家倒也过得舒心自在。此次由于苏容姿有了身孕,倒是不曾前来。
马老夫人亲自将苏老太君等人迎入后院客房内,马夫人则招呼着大太太与二太太。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没想到三夫人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竟这般早逝,留下四姑娘四哥可如何是好啊?”马夫人眼瞅着不过三十多岁,细眉长目,高颧阔额,薄唇尖脸,虽然表面上一脸戚容,不过双目却闪着不明意味的精光。
虽然苏从熙如今不过才五岁,但是上一世却也足足活了二十五年,自然看得出马夫人的惺惺作态,仗着自己年纪小,人又不舒服,只是向马夫人行了叩谢之礼便不再理会她了。
马夫人见苏从熙态度冷淡,倒也不甚在意,又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滴鳄鱼泪,凄凄惨惨地说道:“三夫人走得早,四姑娘今后的教养可得费些心了,可别让人说了闲话去。”
“可不是么,这孩子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便经受丧母之痛,二太太望向苏从熙的目光倒的确有了几分疼惜。
马夫人连连点头附和,瞥了一眼粉雕玉琢的苏从熙一眼,叹息道:“四姑娘生得好,将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这教养问题可得好好抓抓。正好我娘家三妹妹从小知书识礼,性情敦厚,到时候咱们正好多多走动。”
马夫人娘家姓许,在前些年也算得上是商州有名的望族。不过由于前年许老爷被免了职,许家人逐渐走起了经商这条路子,虽然比以前富足,但是再不复当年的荣光。
真当自己是五岁小娃么?苏从熙在心底嗤笑,自己的亲娘尸骨未寒,竟有人打起自己老爹的主意来了。不过这个时候还轮不到她来说话,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果然,大太太开口道:“马夫人说得在理,我家熙儿也是个懂事的,这教养问题倒是无需操心。”
马夫人毕竟也是官家媳妇儿,平日里接触的官夫人也不少,自然也是有眼色的,见苏家二位太太不悦,虽说神情有些讪讪,倒也不好再开口。
苏从熙由此倒是对大太太有了几分好感。这些年来,祖父苏振明和父亲苏鸿烨一直在外为官,母亲也在任上照顾父亲,自从她出生以来便跟着在峨眉县生活,只在前年春节回过一次洛阳苏家,因而对苏家人也没什么印象。
过了马家路祭,殡葬队伍继续前进,苏老太君等人留在了马家路祭处歇息,苏从熙执意要走完全程,老太君怜她母女情深,只是吩咐了自己的两个丫鬟随身伺候,倒也随她去了。
苏家墓地位于城东十里外的东岗,下葬之时苏从熙终于掉了泪,哭得死去活来,苏泽晟见姐姐哭也跟着哭了起来,两姐弟竟是哭成了一团。
根据有司的安排,苏从熙与苏泽晟各持一匹黑帛献给方氏,跪拜叩首之后又哭了起来。
这是姐弟俩与方氏的最后一次道别了,即使苏泽晟才四岁,也感觉到了悲哀,哭得凄凄惨惨,好不可怜,随行的亲友也纷纷落泪。
“四妹,四弟,逝者已逝,节哀吧!”说话之人是苏家二姑娘苏从怡,二爷苏鸿诜的嫡长女,长得十分妍丽,在老太君与大太太面前皆十分得宠。
三姑娘苏从茹是大房二爷的庶女,性子温婉,平日里十分安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今日依旧跟在苏从怡身后,半句话也不多说。
苏从熙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见苏从怡劝慰,便抽噎着收了眼泪,扯了扯嘴角应了,只在心底默默流泪。
无论再悲戚,日子总是要过的,一转眼已经到了冬月十三,马上便要冬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