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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新荷

莲比丘尼端来了清香四溢的荷叶饭。

一位刚刚册封的贵人不大认得饭里的名堂,便向比丘尼请教。比丘尼娓娓道来,说俗家虽多制八宝粥饭,但佛门仰奉九九归一,除必备的花生,枣,杏仁,核桃,栗子,百合,桂圆,莲子之外,多加了一味莲心。药理上可以清火交心,法道上也可以使人铭记五味,得知众生疾苦。

太后环视了比丘尼的庭院一圈。炎炎夏日,院落却因古木参天,寂寥无人,而显出一种清旷。“哀家去年做寿,内务府请的是峨眉山的师傅。皇帝问过哀家的意思,是不是留一拨人常居宫中祝祷。可是,一来,修佛之人游历苦行,多如闲云野鹤,不大喜欢拘束,禁锢他们,只会磨减其灵性。二来,古人云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想必通感上苍也是人不再多,能得一二者如尔等这般敏慧冲怀,也就足以祈求大清国运恒昌。”

太后对于比丘尼至高无上的褒奖,众人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时间久了,比丘尼甚至有了和太后平起平坐的地位。后宫的嫔妃与格格们来到大佛堂进香前都要先见过比丘尼,这和慈宁宫的晨昏定省已无分别。

其实,比丘尼来到宫中也并没有多久,她出现在太后病重垂危的夜晚。那是三更时分,紫禁城上空时值十五的满月明如鸾镜,太医院上上下下悉数到齐,六宫众人集合于慈宁宫大殿随时待命。过了一会儿,寝宫传出隐约的哭泣之声,又有小太监们步履匆匆地忙进忙出,几个少不更事的答应眼见得就要哭了起来,却被令妃喝止:“不到最后一刻,本宫看哪一个敢触老佛爷的忌讳。”殿上顿时又鸦雀无声。如水的静默里,宫眷们的鼻息都丝丝入扣起来,这比死亡更加让人焦灼。

忽然,空中传来了一缕迟缓但有节奏的敲击之声。大家都侧耳聆听起来。已经过了打更的时辰,显然不是更鼓。揆常在凝神细听了一会,说:“娘娘,似乎是木鱼。”深宫内院,夜半之时,这木鱼声显然来得蹊跷。众人分辨了片刻,确定了声源在西华门一侧。请示了圣意获准后,令妃立即着人前往。

在宫女们的记忆中,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拉开后,一身白衣的比丘尼站在月光中明亮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她闭着眼睛敲击木鱼兀自朝前走,护军们都想拦着她但都不敢拦着她,只是一溜小跑跟在她身后。比丘尼走得很快,面纱与衣袍在夜风里飞舞如同一束风。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慈宁宫门口,堂而皇之不待任何通传入内,最后径直走进寝宫,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请你们出去。”声音轻得像鹅毛落在了丝绸上,却又如钟磬般气势恢宏。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她眼中和命如草芥的平民没有两样。

仿佛民间巷陌里流传的神话故事一样,那一夜过去后,让太医们束手无策的太后在比丘尼的手下起死回生,凤体渐愈。包括当时昏迷的太后在内,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海外奇术。她只是在事后轻描淡写地要求太后近身的晴格格利用闲暇时间于钦安殿内抄写《长阿含经》。

太后吃了一勺荷叶饭,说:“不知为何,这饭让哀家想起了圆明园。说起来,也是时候要去那里避暑了。”

“太后明鉴,这饭就是取圆明园荷叶上的宿露制成的。”比丘尼说着看向了席间的明珠格格,“听闻格格也有取露水烹茶的爱好。”

明珠格格温柔地笑了笑,说:“是,这是从我母亲那里学来的。”

明珠格格是皇上的沧海遗珠,一位来自民间的格格。据说她的生母极美且有才华,在皇上南巡的那一年得到了垂爱。不过这对皇家来说始终不是体面的事,虽然几经周折,她格格的身份得到了太后的认可,但这段往事在宫中仍然是忌讳,没有人敢随便提起。

明珠格格入宫前曾于学士府中受到照料,与大学士的长子互相倾慕,又兼学士府的福晋与令妃是姊妹,皇上便为二人指婚,婚期参考黄道,拣选在了年底。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坊间一度传为佳话。

福晋第一次见到莲比丘尼是在令妃之子十四阿哥的诞宴上。当时她不胜酒力,入延禧宫内室更衣,在回廊的转角处邂逅了早已仙名在外的比丘尼。

“为何师傅法号只是单名一个莲字。”二人在水阁落座,看着日光之下盛放于池中的莲花,福晋如是问道。

“莲是佛门圣花。偈语曰,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妙法莲华,无上高洁,能以莲为名,是佛门弟子的殊荣,只当珍惜,不必追究。”

福晋见她言语之间讳莫如深,也就不再多问。二人略聊了一些禅机,日色就已黄昏。临行前,比丘尼思量再三,还是叫住了福晋。

“怎么,师傅还有指教。”

“今日是小阿哥华诞,本不该扫福晋的雅兴。只是事及生死,性命攸关,为防无妄之灾,还是尽早提点福晋为好。”

福晋雍容的脸庞在暮色中逐渐暗淡了下来。

“格格与令郎不宜成婚。”说完这句话,不待福晋追问,比丘尼转身远去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浓阴深处。

掌灯时福晋到餐厅用晚膳。她一抬头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明珠格格,正笑盈盈地给她的长子也就是格格未来的额驸夹菜。福晋一失手打翻了一只瓷碟。丫鬟们听到了声响,赶紧进来收拾。她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忽然很气愤地问:“老爷呢,少爷们呢。”丫鬟回话说老爷差人家来通报过了,今日朝中有要事,不回府中宿夜。大少爷今夜御前当值。二少爷午后已经启程返回西藏。其实这些话事先管家早已通传,是福晋自己忘记了。

晚间,偏厢备好了热水,丫鬟们伺候福晋焚香沐浴。她浸泡在浴桶里迷迷糊糊地打盹。各色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馨香让厢房如坠空谷仙境。朦胧中,福晋睁开眼,透过腾腾水雾,她仿佛看到花鸟画屏后一闪而过一个人影。她一下子就从水中站立起来。“什么人在后面。”丫鬟抱着出浴后要更换的衣服慢慢走了出来,说:“福晋,是我啊。”

睡前,丫鬟持烛来至帐中驱赶蚊蝇,福晋看见火光,心中烦闷,挥了挥手打发她下去。垂下帷幔,窗外斜月朗照,花影幽微。很多往事像逐渐长出水面的清圆风荷,密密匝匝挤上心头。福晋一遍一遍回味着比丘尼意味深长的话音,各种不祥预感层层堆叠,让她深觉叵测。

五更鼓刚过,彻夜未眠的福晋就起身入宫求见令妃。

“姐姐拂晓进宫,想必有要事。”令妃遣走了一众宫人。

“昨日离宫偶遇一位讲经的僧人,说是府上年关前后恐有不吉之事,需得高人化解。听说宫中莲比丘尼素来仙风不凡,只是深居简出,甚少见人,所以我想请娘娘代为投递拜帖,为我引见。”福晋话中半明半晦,半虚半实,令妃恐她有难言之隐,也未细问,当即用素笺写了帖子,差人为福晋领路,送至大佛堂。

大佛堂位于慈宁宫后殿。太后前些年于五台山清修,大佛堂曾空置数年。如今太后归来,比丘尼又妙手回春功德无量,皇上便着人重新修缮,并且御笔题写楹联——百八牟尼现庄严宝相,三千笪卜闻清净妙音。

即便是初夏时节,福晋轻声念完这副对联后,仍然于清晨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佛堂的门缓缓开了。看不出是什么人在它背后开启,或许,是这早间的风。比丘尼跪在蒲团上,面对着金身塑像做着早课。案上烛火通明,红泪如珊,炉中香火缭绕,青烬如尘。

“该说的,我都已经向福晋说明。福晋请回吧。”背对福晋的比丘尼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出家之人以慈悲为怀,见不得众生受苦。我辈乃凡人,为师傅昨日一句话不知是戏言还是实情而日夜悬心,胸如翻江。师傅如何能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比丘尼手中的念珠和木鱼都停了下来,并随之缓缓起身,睁开双眼。“戏言?福晋的意思是,我在同你玩笑?”

福晋一时哑然。比丘尼顿了顿,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我与福晋萍水相逢,福晋有所质疑也乃情理之中。那么,信或不信,就在福晋自身了。”

福晋兀自请了一炷香,到佛前参拜。礼毕,轻声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具体而微,娓娓道来,实在是强人所难,我亦不想苛求师傅,只求点化一二而已。”

见比丘尼并没有拒绝的意思,福晋走近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她,问:“师傅说犬子与格格不宜成婚,那么,到底是在哪一方面不符合规制呢。”

比丘尼看了她一会,取出一只盛满清水的白瓷碗,用一枚绣花针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水中。很快,血水交融,化为无形,只有一层淡淡的粉影。

整个过程下来,比丘尼不发一言,福晋却已瞠目结舌。

“福晋好走,恕我不送。”比丘尼又跪了下来,敲起木鱼,捻动念珠,一切仿佛福晋并未来过一般。

福晋退出大佛堂的时候,远远看到御驾正往慈宁宫行来,大约是皇上来给太后请安。朝阳正蓄势待发,在辐射而出的耀目光线里,福晋觉得一阵眩晕。

虽已人到中年,可十多年前她和妹妹在后花园荡秋千时的情景,福晋还是记忆犹新。

杏树高耸如云,东风浩荡又柔软。她的衣服是烟霞紫,妹妹的是胭脂红。雪白的花瓣落在绸缎上,也被渲染出了柔柔的粉色。那一年,她要参加大选。妹妹曾经在明媚的早晨询问即将入宫面圣的父亲,那紫禁城是一个怎样的所在。父亲说,你们蹴秋千的时候,在最高的那个点瞭望东方,就可以看清它的面目。于是她和妹妹竞相摆动。妹妹渴望看到红墙之内,是怎样巍峨的殿宇。而她更想看到的,是未来丈夫的仪容。只是姊妹俩一直无所收获。

父亲带着妹妹出门游玩的夜晚,她因为待选秀女的身份,只能禁足于家中深院,任由秋千无力摇摆。夜色绰约浓郁,天地之间春深露重。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不久又平静了下来。也许是猫啊狗啊的冲撞了人,也许是父亲的侧室在拌嘴,她无心去管,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脚步声在穿廊尽头渐行渐近。

“主子,这是后院女眷的居所,不宜入内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随便走走,又不会造次。只怪清泰不在家,下棋也无伴。”

她隐约听见那人打发了奴才,兀自走来。他步行到花园,停下了脚步。无月的夜晚,万物莫辨,于是嗅觉灵敏起来。她在花香和草木香之中识别出了来客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华贵的香料,来自西域。

“给皇上请安。”大家闺秀,宠辱不惊,她从假山后缓缓走出。

皇上的口气是惊讶的,说自己是微服私访,且夜色朦胧也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怎会识破他的身份。她说是龙涎香的香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子才能用这种香料。

皇上问:“你是清泰的女儿吗。”她说是。

皇上走过来拉她的手。她本能地往袖子里躲了躲。

“难道日后成了妃嫔,也要这样害羞吗。”皇上让她带他去闺房参观。

到了她的寝室,她要掌灯,被皇上阻止:“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

后来,在黑暗中,皇上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分明。或者这一段记忆,她是强行从自己的历史中剔除了出去。像是在洁白的米粒之中淘洗出了一颗砂砾。她隐约能回想起自己的雕花床非常拥挤,皇上的龙涎香非常浓烈。突如其来的****如繁星满天的苍穹一样笼罩了四野,笼罩了一切。

当月,她信期有误。大选将近,骑虎难下,焦头烂额之中,有人提点父亲移花接木。于是妹妹代替她入了宫门并且殿前得幸一举中选。她自己则被送入了一场紧急操办的婚事。在平稳如船的八抬大轿里,她情不自禁地想,高高在上的皇上,你一定以为妹妹就是我吧,因为那一夜,我们那么慌乱匆忙,尚未来得及看清彼此的模样。

当年,她以早产为幌子诞下了长子。

福晋最初听到明珠格格的身世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尤其是对于她已故的母亲,那个在湖畔用一生等待着圣驾重巡的女子。同时她也很庆幸,自己当年虽铤而走险,最终却化险为夷,没有落得逝者这般不堪的下场。

但那时的她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位格格和自己的长子之间会产生爱情。

格格的身份确立之前,福晋一直在阻拦她和长子来往。大学士一度认为他的夫人拜高踩低没有雅量,是在担心格格的地位无法得到皇室首肯,从而配不上他们的儿子。怀有难言之隐,福晋无从解释。不得已而为之,她只能在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备了盘缠雇了车马,送这位民间格格出府。谁知隔天晚上,固执己见的长子就带着格格重新回府。后来格格暂以侍女身份进宫掩人耳目,与常在御前游走的长子多了不少相见的机会,隔着四面红墙,福晋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不久后,格格守得云开见月明,不仅与皇上相认,还得以赐婚。

窗外乌云沉沉,眼见又是一场大雨。

前厅通传说大少爷回来了。

“定下了没有。”福晋撩起纱帘,一面走至前厅,一面问道,“皇上到底准备在哪一天去圆明园。我听你阿玛说,这一次随行的队伍很庞大,御前的人手是不是充足……”

长子并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丫鬟准备干净的鞋袜,说完就往自己的寝室去了。

如此失礼,福晋却已习惯。从她第一次阻拦他和格格的婚姻开始,母子已经形同陌路。

“既然师傅已经神机妙算了解个中情由,知道他们不宜婚配,还请向皇上和太后进言,取消了这一门婚事为好。”

比丘尼是在太后初入圆明园那一夜偶感风寒后被请来的。起初太后就想带她一起入园,比丘尼以绣佛为由婉拒。谁知当天下榻后,晚风夜雨清冷,芙蓉玉簟微凉,太后不适,一时小恙,又不大信任太医,晴格格便连夜回宫,请比丘尼务必陪同。

福晋听闻此事,也备了消暑的果品申请入园陪令妃歇夏。

“师傅如今有这样的本事,深得太后之心,随便撷取一个由头,诸如生辰不合,或是冲撞星斗,太后和皇上想来也不会深究。更何况太后先前本就不大属意格格,质疑她的血统。今时师傅再旁加规劝,应无二话。”

比丘尼在垂着竹帘的亭子里画画。她把月牙色的宣纸铺开,用刻有兰花的镇纸压好,蘸了三分朱砂七分淡墨,大笔如椽,手腕翻转,一朵莲花就跃然而出。

“生辰不合是民间术士惯用的伎俩,冲撞星斗是钦天监的职责,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比丘尼搁下笔,走到阑干边卷起帘子,看着一塘新荷,忽然问道,“何以这件事最关心的人是福晋,而不是大学士呢。难道,对于那些往事,他真的能做到忘怀,甚至漠视?”

热浪袭来的暑天里,福晋噤若寒蝉。

晚间,皇上新开了一窖冰,御赐到各个园阁。令妃躺在藤榻上休息,宫女在一旁摇扇,福晋则与一位负责照顾小阿哥的嬷嬷闲聊。老人积古,说出的一些乡野故事尽是骇人听闻的。

说他们镇上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年纪是二八年华,容貌是绝整秀色。又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也念过些诗文辞赋。有一年春分,在踏青的山道上遇见了。四目勾留,皆有情意。小姐虽害羞,耐不住公子风流,三寸不烂之舌教唆之下,竟然背着人在山洞里野合。

福晋听到这里微微把头侧向一边。

后来,小姐就有了身孕。她母亲劝她,寒门女子即便清白,那侯门绣户也是高攀不上的。索性带着她远走他乡,找了山里的一个樵夫草草嫁了。太平盛世,原以为就这么虚度光阴了此残生。谁竟想,这小姐生下了一个小子,若干年后长成,倒出落得骨骼清奇,字也识得全,书也念得进。他父母欢喜,凑了盘缠雇了车马,叫进京赶考。这小哥儿也算他祖坟冒青烟,往上数八代都是种田砍柴,偏赶上他这遭榜上有名,自此在京城立足。青年才俊,人人皆喜,月老庙里香火旺,红娘牵线穿梭忙。多少媒婆踏破了门槛要给他介绍那大户小姐贵胄千金,却都看不上,独独相中了一个卖花女,说自己的母亲便是贫苦人家出身,勤俭持家,相夫教子,是贤妻之道,不久就与这卖花女结为夫妻。街头巷尾都说那姑娘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惜好景不长,成亲没多久,这少夫人就连续两次小产。乍听起来是福薄,后来才晓得,居然是孽债。

福晋听得胆怯,却又掩不住好奇,边上的两个小宫女也凑过来刨根问底。

昏暗的灯下,满脸皱纹的嬷嬷瞪大了眼睛,徐徐说道:“你道这卖花女是何许人也。她连连滑胎,又生下个翻眼歪嘴的呆子,家里人觉得异怪,请了大师来参看,才抽丝剥茧,发现她竟是当年那轻薄公子的女儿。那公子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败光了家业,又弄得一身是病。妻房妾室私奔潜逃,儿女仆人也树倒猢狲散各自生活。唯独这么一个小女儿,可怜她老子,卖花为生,筹款治病,终究无力回天。锦被温床生,破席烂苇死,也实在是荒唐凄凉。”

宫女们听得心惊胆战,福晋的神思早已飘远。令妃一觉睡醒走来探视小阿哥时,福晋才回过神来。

“嬷嬷又在说什么笑话,也说与本宫听听好解解乏。”

夜晚的雷雨惊扰了令妃的酣眠。宫女请福晋过去寝室说话。

夏夜烛火燥热,一个叫腊梅的宫女别出心裁,捕捉了很多流萤,效仿古人囊萤映雪的典故,制作了一盏萤灯置于室内。廊下又有茉莉的清香徐徐溢出,所以安宁之下倒清凉无汗。

“像这样夜间惊醒,找姐姐闲聊,感觉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

“做姑娘时候的事,现在看起来,总是好像隔了三生三世一样。”

令妃斟了茶递来,福晋慌忙说不敢。令妃说:“奴才们都已打发了下去,姐姐不必拘礼。”

福晋说:“娘娘始终是娘娘,代表着皇室。君臣有别,能有这样的良夜供姊妹闲叙,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那一年,若不是姐姐身体抱恙,又怎么会由我替补进宫。如果没有那样的事,今时今日协理六宫的人就是姐姐了。”令妃望着窗外滂沱喧哗的雨水,不无伤感地说,“只是,妃子的身份地位虽然崇高,却也有不为人知的困扰。就像这样的雨夜,和自己嫡亲的姐姐说话都不能再梯己。”

福晋听令妃这样伤感的语气,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身份地位的悬殊所带来的违和。她想,连同餐同宿的姊妹都没有察觉那一年幽微的变化,自己的丈夫作为后来者,又怎么能参悉呢。如此一来,比丘尼的话又有了另一层不可言说的玄机。

雨晴的早晨,又是一宿无眠的福晋直入比丘尼的居所。

她的声音如同梧桐叶上三更雨一般急促清凉:“请师傅说明真相。”

这一次,比丘尼没有再拒人于千里。

比丘尼说,皇上那一年南巡的队伍很小,毕竟目的是体察民情。声势太浩大,就难以掩人耳目。陪同他出行的都是当时的至亲至信。

“大学士是其中之一。这一点,福晋应该清楚。”

福晋迷惘地点了点头。

“那么,福晋真的以为,大学士当时对初入京城无处可去的格格施以眷顾,是因为曾经见证她母亲和皇上的一段露水情缘,所以心有不忍吗。”水亭外,日光晴朗,湖上白荷初出碧水,清澈得近乎透明。福晋正为这扑朔迷离的事懊恼,比丘尼却闲适地念起了当年皇上留下的诗句:“雨后荷花承恩露,满城春色映朝阳。大明湖上风光好,泰岳峰高圣泽长。”

“这是皇上的诗。我听格格说起过。”

“皇上画了一轴荷花图,题了一幅扇面,一起交于女子作为信物。若干年后的今天,她的女儿带着这两样信物找到了皇上,成了格格。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是水到渠成。”

福晋渐渐听出了门道,惶恐之中斗胆问道:“难道师傅觉得这其间有何不妥吗。”

比丘尼压了压被微风吹起的面纱,说:“格格来到京城,除了画轴和扇面以外,还带了一把她母亲用过的七弦琴。琴的背面也有一首诗作为琴铭,来自它的女主人。福晋有时间的话不妨去看看这首诗,相信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弹琴时的格格低眉浮罥,妙目流盼,十指纤纤仿佛玉质,撩拨得七根素弦如泄天籁。因为知道真相即将来临,福晋反而不敢伸出手去揭开谜底,希望一切戛然而止,回归平静。

在格格浅唱渐止一曲弹毕时,福晋忽然好奇地问道:“你的琴艺是母亲所授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格格微笑。她笑起来时,双眸弯如新月,这让福晋觉得异常熟稔。据妹妹令妃说,皇上一直都说格格的容貌和她母亲很像,说格格遗传了她所有美丽的部分。可是福晋想,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传闻中的奇女子,而格格和皇上的面庞说起来也无甚相似之处,那么,这种熟稔之感到底来自哪里呢。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女儿,只是听外人描述,我也绝对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的。她会弹琴,精通棋术和药理,善于书画,在诗文上也有自己的造诣,几乎无所不能。”

福晋在格格崇拜的神色中不难想象出她母亲在她心目中是何种伟大的形象。“不过她最伟大的地方,是她作为母亲的担当。”福晋又问,“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向你描述过父亲呢。或者,你自己难道不会好奇,主动去询问吗。”

“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但是母亲严肃地告诉我,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话题。她的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如果不是预知自己即将病逝,也许她到死都会守护这个秘密。”

谈话间,外面来了一个宫女,说晴格格请明珠格格过去看一个绣花样子。

格格缓缓起身,嘱咐自己的侍婢给福晋续茶,又对福晋说:“我去去就来。”

无人的琴房因为窗外的蝉鸣显得更加寂静。那具琴就在眼前。照比丘尼所说,所有的秘密就镇压在这具琴的身下。福晋朝走廊外看了一眼,步履轻盈如鹤踏雪泥一般走到琴案前。她想轻轻抚弄一下,长长的护甲却不小心勾到了琴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缩回了手,想就此罢休。可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查验了它背面的琴铭。确实是一首诗。

一夜雨露是恩泽,谬赞蒲姿倾国色。莫忘曾唤小莲心,空教雨荷盼春和。

雨荷,记得是格格生母的芳名。至于春和,福晋很熟悉,是她夫君的表字。

即使上了年纪,大学士仍然坚持每晚留出一个时辰在书斋作画。

福晋有时会沏一壶莲心茶过来陪着他。大学士说:“莲心在药理上可以清火交心,在法道上也可以使人铭记五味,得知众生疾苦。”

大学士年轻时南征北战功勋卓越,外人听说他雅号丹青,常常馈赠气势磅礴的山水画或是虎啸龙吟的猛兽图,却都是缘木求鱼。大学士的最爱是仕女图,爱收藏,也爱画。不过他笔下出现的女子无论站卧坐起还是抚笛鼓瑟,都只是同一个人。画完了,他会题下“小莲心”三个字,落款“春和”,盖上大印,然后烧毁。

福晋曾经在洞房之夜询问他的表字。他说是春和,但这个字,他只会告诉他的女人,外人一概不知。福晋也曾经在初次目睹他焚烧画作的夜晚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小莲心三字又是何意。他说,画中女子是故人,小莲心是他给她取的爱称。

从本能上来说,福晋自然会觉得伤心,天下女子,谁会愿意有另一个人停留在夫婿心中,分食一份爱意。可她看看暴雨初歇后湛蓝高远的天宇,又觉得释然。试问人世间,二人相逢皆是赤子初心的,又能有多少。寻常如己,一样也有不堪的秘密。

日过花廊的午后,穿堂风吹来新荷的清香。福晋有时路过庭院,会看到格格带着孩子在花阴下念书写字。虽然坐拥天伦之乐,福晋却尚未如释重负。她想,格格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和盘托出的秘密如何算得上是秘密呢。身为女子,一生中总有一二秘事不可对人言,即便亲厚如母女夫妻,也要守口如瓶。

福晋正要回房歇中觉,看到一个丫鬟匆匆走来,递了一双布鞋给格格,说是一位云游的师太来化缘,用这双布鞋换了半袋薏米。格格接了过来,让小少爷试了试,大小正是合适。

福晋一下子就想起了失踪已久的比丘尼。那一年,她曾经手写了一封长信托人带给她。信中,她讲明,自己的头胎是一个女儿,为巩固在府上的地位,就托村妇偷龙转凤,所以长子并非己出,请她不必再插手这件事。后来,比丘尼便在格格新婚前夜消失了。如同来时那般奇异,她的离去也一样神秘莫测。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去。

福晋听丫鬟如此说,匆匆走到门口。车水马龙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一片白茫茫的日光。红尘烟火里,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人刚刚造访,倒是日头的一片青云,显然是不久后又一场骤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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