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和寒冷是一日中最盛的时候,浓重如墨,凉意彻骨,即便是炎炎盛夏也压不住这一刻带给世人的无望。凌萱一路被侍卫押着跟在他身后,两只臂膀早已疼痛得麻木,胸口也因快步的行走而喘得上下起伏。可不知怎地,她却觉得此时此刻的空气是如此沁人心脾,冰冰凉凉,宽敞舒畅,比起以往在贫窟中的呼吸吞吐,简直是取之不尽。她仰头看着头顶的一片夜空,星辰早已散落,只那天边还挂着残剩的、半透明的月亮,虽无皎洁之色,却多添了一层若隐若现、淡淡的残缺之美。而残缺,便是真实。真实的东西,又总是更能打动人心。
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在这样狼狈而险要的当口,内心竟会如此平静,身子已然受制于人,自己却还有心思赏玩残月。大概真是被禁锢得太久,如今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大路上而不必躲躲藏藏,才发现自己原来对这自由天地里的一花一草一光一气都是这么的贪恋。
“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啊,这番光景竟还能笑得出来。”他冷笑一声,话语里满是讽刺。
凌萱看向他时他已将头转回,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侧目于自己的,想来定是自己情不自禁挂上嘴角的那抹笑意惹了他的不快。于是她将笑意漾得更开了些,柔声问道:“事已至此,凌萱横竖不过一死,如今只想早些得个安心,要杀要剐,还请皇兄早些吩咐。”
一句关乎自己生死存亡的话语,却被她问得那么轻描淡写,倒更像是在与人遣词吟句,赏玩风景。他快步而行,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理会她的提问,心中对她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究竟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小小的身体里怎会有这么多的高深莫测。
坤宁殿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森然,石柱擎天,门深死海,连只苍蝇也飞入不了,让人实在难以联想一个时辰前这样的地方曾经被刺客硬闯过。
跪在宫门前领罪的侍卫一见彦佑便磕头不止,满脸的羞愤与慌张,嘴里不停喊着“奴才罪该万死”。张有川责问道:“来者何人可有瞧清楚了?”
“回总管的话,来人大致有十余人,皆蒙着脸面,容貌无法辨认。”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上上下下守在坤宁殿前的不下百余人,竟敌不过区区十几个人,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头居然在自家门前被抢了走,真是枉费了皇上平日对你们的厚待!”
“奴才无用,甘愿受皇上责罚!”侍卫倒不唯唯诺诺,一口便承认了罪责,但见皇上没有发话,便开口解释:“对方虽人数较少,却是饱经训练一等一的高手,身手超凡,个个都能以一敌十。而他们此行显是预先精心设计过的,皇上带着贴身侍卫走了没多久,他们便接踵而至,就像是一早便知道皇上及几位御前高手要离开坤宁殿一样。另外他们的行动也极有策略,先向第一个抓住的侍卫逼问了证人关押的地点,然后立即使一招调虎离山之计。”说话过程中他一直伏在地上,半寸未有挪动,边说别竖耳听着主子反应,“见他们绝大部分人一闯入宫中便首先向皇上的寝宫攻去,奴才们自然也是全力围剿寝宫,孰料……”
“孰料他们真正的目标却是那歇在后殿的证人。”彦佑冷冷接过他话,沉思半晌后忽而发问:“他们劫走人后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回禀皇上,是往东南方向。”
他顺着指引扭头望去,眼中似无焦点,却又如苍鹰一般坚毅锋利,半晌之后只冷冷说出一个人名。
“尉迟·尔也!”
张有川不解道:“此事起初知情的只有三人,乃皇上、凌萱公主以及奴才,几个时辰前皇上曾去过慧心殿,奴才猜想这之后成氏一族必也是知情的了,为何皇上偏偏排除掉这么几方而将目光锁定在看似无关的尉迟家身上呢?”
彦佑定定道:“你自然不会背叛朕,成氏也不可能,一来他们并不知证人被藏在朕的寝宫中,二来如若是他们劫走了人,定不会舍近求远往宫外逃,大可直接捉到慧心殿一刀解决了事。”
张有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刚想继续追问,便被长久沉默的她抢了话头:“那么我呢?皇上又是如何将我排除的?”
彦佑冷哼一声,直直逼视着她道:“朕从未将你排除。”
凌萱心头一紧,答案已料到半分。
“除了张总管外,知道证人待在寝宫的事只有你一人,而疑犯劫走证人之后并不即刻杀之灭口,而是携带逃往宫外,这说明了两件事——第一,证人对他们有利,或是有利用价值;第二,指使这帮蒙面人作案的人身在宫外。”他走近她,俯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甚是魅惑:“你想,人质是用来指证成氏的,既与成氏为敌,又身居宫外,同时还能从你口中获知信息的会是什么人?”
她身子一僵,未及料到他能如此之快便将真相推断而出,暗想确然是小看了这个傀儡皇帝。
紧接着凌萱被带入殿内,这时天边已泛起灰白,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大亮。折腾了一整夜,她周身尽是疲惫,一趟趟的奔波让她的小腿像灌了铅一般酸痛沉重,迈开一步已是艰难。而困意更是如同浓雾笼罩在瞳孔之上,混沌压抑,迫得人只想紧紧合上双眼,任由神思脱离这笨重的身子飘向太虚仙境。但皇上却好像丝毫没有让她退下的意思。
大致交代一番后,彦佑命张有川及一行御前护卫各自退下,张有川看一眼愣愣站在旁侧的她,迟疑道:“皇上,凌萱公主当如何……”
“回去歇息罢。”他走向内殿,声音平淡无波,却威力十足,不容人再有任何后续。果然对方深深一揖后便默然退出,直到殿门被“吱嘎”一声重重关上,凌萱才骤然反应过来,并马上慌了神。她望望大门,再望望已坐在床榻上的彦佑,满脸的手足无措,眼巴巴对他道:“皇上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