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了几杯,只见有三个喝酒的客走上楼来,年纪都在三十左右。走在前面的一个,衣服华美,举动大方。虽是一个公子模样,却精神奕奕,两眼顾盼有神,绝不是寻常富贵公子满脸私欲之气,浑身恶俗之骨,全仗绫罗锦绣,装饰外表的可比。走后面的两个,衣服一般的华美,年纪一般的壮盛,气概就有珠玉泥砂之别了。朱复看了不觉得怎么,仍回头向湖心眺望。智远就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人。那人上楼时,还边走边和同来的两人谈话,一眼看见智远,便不知不觉的停口不说了,也不住的拿那一对闪电也似的眼睛,注视智远。智远故作不理会,端起酒只顾喝。那人和同来的两人就在智远旁边一张桌子坐上。只听得那人笑向两人说道:“我这东道主是不容易做的。你们不用客气。想吃些甚么,只管说出来。错过了今日,就休想我再有这们高兴了。”
两人同声笑答道:“我两个只要少爷领我们到这里来了,就如愿已足。岳州原没有甚么可吃的东西,这样冷淡的酒馆,一定更弄不出好菜。”
那人道:“话虽如此,然总不能不吃点儿。终不成带着你们白跑这们一趟。并且这种酒馆不来则已,来了好歹得吃他一点,才对得起这里的堂倌。”
那人说着,随向堂倌问有甚么好菜?堂倌满面堆欢的说了几样菜,那人挥手教堂倌去拣好的办来,并要了些酒。智远在这边坐着,静听那边桌上的谈论。一人忽向那人问道:“少爷刚才使的法术,就是费长房的缩地之法么?”
那人笑道:“你们要我带到岳阳楼,只要到了岳阳就得了,何必问这些做甚么?”
问的人道:“假若我们要少爷带到北京去玩玩,也是这们闭着眼,一刻儿就能到了么?”
那人道:“这种玩意,可一不可再。我不能带你们去北京,你们也可以不问。”
问的人连碰了这两个钉子,便喝着酒不再问了。这人即接着问道:“大家都说驾木排的人法力很大,是不是实在的呢?”
那人道:“法力大概都有点儿,很大不很大,就不得而知。”
这人立起身指着湖里说道:“少爷请看,那副排有多大,顺水流的有多快。想必驾这们大排的人,法力比驾寻常小排的,总得大些儿。少爷何不使点儿法力,逗着那排客玩玩呢?”
那少爷也立起身望了一望,随坐下摇头道:“无缘无故的作弄人家做甚么?我们喝酒吃菜吧,免得无事讨麻烦。”
先发问的那人顿时现出高兴的样子,向那少爷说道:“此刻少爷在这里左右闲着没事,我们求少爷带到这里来,本是想寻开心的,就逗着那排客玩玩,又有甚么要紧?难道少爷的法力,还怕斗不过一个排客吗?”
这人也在旁竭力怂恿。
那少爷有些活动的意思了。看那排正流到岳阳楼下面,两人不住的催促。只见那少爷笑嘻嘻的说道:“也好。你们瞧着罢,我把那排吊在这楼底下,使他不能行动。196不过你们得听我一句话。”
两人齐声问道:“甚么话?少爷只管吩咐,没有不听的。”
少爷道:“等歇若有人到这里来向我们求情,你们不可露出是我作弄的意思来。”
两人答应了。那少爷拿起一根竹筷,插在饭桶里面。
说也奇怪,这里竹筷才向饭桶里一插,湖中流行正急的那副大木排,便立时停住了,只在湖中打盘旋,一寸也不向下水流动。排停住没一会,从芦席棚里,钻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来,带着四个壮健水手,一齐动手,将排头的篾缆,吆喝着绞动起来。越绞动得急,越盘旋得快,就如钉住了的一般,那里放得下去呢?那后生见绞不动,即扬手教四水手停绞。拿出香烛来点着焚烧了些黄表纸。后生立在排头,向湖里作揖,口里好像在念诵甚么。是这们鬼混了一会,教四人又绞篾缆,仍是只打盘旋。后生将排头上两枝蜡烛拿起来,一手拈了一枝,回头向四水手示意,扑通跳下湖去,四水手也跟着都跳了下去。好一会,后生先跳了上来,两手的蜡烛还在燃烧。四水手接着上来,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五人一同走进芦席棚,随即走出一个白须老头,也是两手拈着两枝蜡烛,从容走下水去。烛光入水,照得湖水通红,木排底下的鱼虾水族,都看得分明。老头从西边下去,走东边上来,复将两烛插在排头,作了三个揖,抬起头来,向四方张望。眼光望到岳阳楼上,凝眸注视了一会。弯腰拾起一个斗大的木榔椎来,双手举着,对准排头将军柱上,一椎打下去。
岳阳楼上的这少爷,打着哈哈说道:“好大的胆,居然动手打起我来了。好,好,倒要瞧瞧你的本领。”
说着,从头上取下帽子来,往侧边椅上一搁。老头捶一榔椎,帽子跳一下,一连捶了十来下,捶得这少爷大怒起来。揪下几根头发,缠绕在饭桶里的竹筷子上。再看那老头,也露出惊慌的样子,朝着岳阳楼跪下叩头。两人对这少爷说道:“那老头的年纪不小,本领却只得这们大,我们瞧了他这叩头求饶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少爷放了他罢。”
这少爷正色答道:“我原不肯多事,你们嬲着我干,此刻倒替他求起情来了。你们可知道,这不是当耍的事么?好便好,不好就有性命之忧呢。”
两人听了,不敢再说。
才一转眼,忽见那老头走上酒楼来,先朝智远跪下,哀求道:“小人不曾有事得罪过师傅,求师傅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小人生死感激。”
智远立起身,合掌当胸,念声阿弥陀佛,说道:“老施主何事如此多礼?请快起来,有话好坐着细说。贫僧出家人,最喜与人方便。”
老头起来说道:“小人一望就知道师傅是得道的圣僧,小人的排,必是师傅开玩笑吊住了,不能行走,小人只得求师傅慈悲。”
智远笑道:“这话从那里说起?贫僧师徒游方到这里,还不到一日,想去上林寺塔,都没有去。因要看这岳阳楼的古迹,游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就到这里来喝几杯酒,何尝见你甚么排来?”
老头现出踌躇的神气,两眼搜山狗似的向各座头仿佛寻觅甚么。忽一眼看见那饭桶里的竹筷子了。连忙走过那边,朝着三人跪下,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是哪一位作耍,千万求开恩放小人过去。这副排只要迟到汉口一日,小人就得受很大的处分。”
那两人因受了这少爷的吩咐,不作一声,都掉转脸望着湖里。这少爷也只顾喝酒不睬理。老头连叩了好几个头。朱复在旁看了,心中好生不忍,正要斥责这少爷无礼,智远忙示意止住,朱复只得忍气坐着。这少爷已开口向老头说道:“你的排既不能迟到汉口,却为甚么不早上这里来?你在我头上打了十几榔椎,这账你说将怎生算法?”
老头只是叩头如捣蒜的说该死。这少爷踌躇了一会,才伸手从饭桶里拔出那枝竹筷子来。这里竹筷子一拔,停在湖中打盘旋的木排,立时下流如奔腾之马,瞬息不见了。老头爬起来,伸出左手在这少爷背上拍了一下道:“好本领,好道法,佩服,佩服。”
说着,回身扬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