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继训见和尚能医治自己已死的儿子,那里还顾得来顺手上的伤呢?当下即把和尚引到朱复死的那房里。朱复的母亲正抚着朱复的尸痛哭,心里已不免有些恨外面不识时务的和尚在这时候来化缘,打伤了人家当差的,还要人家主人亲自出去陪话。这时见自己丈夫,更把和尚引了进来。平日朱继训治家非常严肃,内外之防,丝毫不苟。和尚尼姑这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尤不喜接近。朱继训一生的嗜好,就只不能听说有特别能为的人。不怕千里迢遥,不问娼优皂隶,但他听得说果有能耐,他总得去结识结识,然而,从来不曾把和尚引到内室来过。
朱夫人心中狐疑着,不觉把哭声停了。待立起躲避,和尚已将钵盂放下,合掌当胸,对朱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朱继训即将和尚要化自己儿子做徒弟的话,向朱夫人说了。朱夫人这时只要有人能将已死的儿子医活,甚么事都愿答应。只见和尚用双手在朱复周身摸遍,也不用药石针砭,口对着朱复的口,度了一会气。教朱继训拿出一个酒杯来,和尚用针刺破他自己的左手中指,滴出小半杯白浆,白浆里的热气只往上腾。拨开朱复的牙齿,将小半杯白浆倾入口内,复口对口的连度了几口气。没片刻工夫,朱复的肚内就咕噜咕噜的响起来,即时双眸转动,口里随着长吁了一声,已是活转来了。把个朱夫人喜得忘了形,也不管和尚立在旁边,走过去抱着朱复,口叫着化公子和尚显神通救夫人尼姑施智计孩儿,连声问道:“你清醒了么?不觉怎么难过了么?这位大师傅救了我孩儿的性命,还不快起来谢谢。”
朱继训只喜得哈哈笑道:“哪里是起来谢谢可以了事的吗?从此以后,算是大师傅的徒弟,不算是我们的儿子了。大师傅是救活了他自己的徒弟,不是救活了我们的儿子。这时刚醒转过来,总还得安睡一会,方能动弹。”
朱夫人听了这话,翻着两眼望了朱继训。刚才哭儿子的时候,眼中流不尽的痛泪,又流了出来。朱继训知道朱夫人的心里,见儿子已经医活,就舍不得化给和尚了。朱继训自己的心里,也自有些舍不得将这一个单传的儿子化给和尚。但话已说出了口,大丈夫说话不能出尔反尔。并且自己的儿子已经咽了气,若不是这和尚,万无复生之理,便是舍不得,也只得忍痛割舍了。此时见自己的夫人望着自己流泪,便安慰他道:“你我的儿子,本已死了,连棺材和装殓的衣服都已备办齐全。倘若大师傅迟来一时半刻,此时不已装进了棺材吗?死了是永远不能见面。于今化作大师傅做徒弟,尽有见面的时候,还有甚么不舍得呢?”
朱夫人见丈夫是这般说,和尚又立在旁边看着,不能说出不舍的话,只得问道:“大师傅是那个庙里的?离这里有多远的路呢?”
和尚答道:“老僧云游天下,本没一定的庙宇,到此地暂时挂单在千寿寺里。我僧家最戒诳语,公子化给老僧之后,施主想时常见面是办不到的事。到了能团圆的时候,老僧自然送他回来。”
朱复自服下和尚的白浆,陡觉精神大振,身上的痛苦,完全没有了,反比不曾病的时候强健得多。一翻身爬了起来,望着朱夫人叫肚中饿了。朱夫人想起这可爱的儿子就要化给和尚,得跟着和尚同去,一时只顾得抱着朱复痛哭。和尚端起钵盂笑道:“老僧还有事去,回头再来化公子去。”
朱继训心里正自惨痛,听了和尚的话,急忙问道:“师傅去甚么地方?何时方来呢?”
和尚旋向外走旋答道:“说去就去,不拘地方。说来就来,不拘时刻。”
朱继训送到厅上,忽想起还不曾问和尚的名字,随即问道:“师傅的法讳是那两字?我一时心慌意乱,尚不曾请问得。”
和尚还没回答,来顺已走至跟前来笑道:“我的手不治也好了。”
朱继训一看,果已回复了平时的模样。和尚点头笑道:“这番是不治也好了。下次若再要无礼的动手打和尚,只怕治也不好呢。”
和尚说着,径出大门去了。朱继训因来顺走过来,把话头打断了,和尚已走,仍是不知道和尚叫甚么名字。当时急欲回房看儿子,也无心赶上去追问。回到房里,朱复已在地下行走。朱夫人也14止了啼哭,见丈夫进房,忙问:“和尚如何就这们去了?”
朱继训道:“和尚说了有事去,回头再来,他去哪里?甚么时候再来?他又不肯说。大约等一会就要来的。”
朱夫人道:“等歇和尚来了,我自愿多送金银给他,请他去别处花钱买一个徒弟,把我的儿子留下来。他有了银钱,还怕买不着徒弟吗?可怜我四十七岁了,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要我把他活生生的施舍给一个游方没有一定庙宇的和尚,终日跟他在外面受雨打风吹,不是比割掉我的心还要痛吗?”
说话时,丫鬟光明端了碗粥进来给朱复吃。这丫鬟年才十岁,生得伶俐异常。五岁时,被他自己的父母卖到朱家来。朱继训夫妇甚是爱怜他,替他取个名字叫光明,也含蓄着光复明社意思在内。他年龄比朱恶紫大,朱继训夫妻就教他陪伴小姐玩耍。朱恶紫也很欢喜他在一道儿玩。名分上虽有主仆的分别,实际是和亲姐妹一般。这时他端粥进来,听了朱夫人说的话,他小小的心肠就有了个主意,只不敢对朱夫人说。悄悄把朱恶紫拉打一旁说道:“夫人既不肯将公子施给和尚,何不趁这时和尚不曾来,将公子藏起来?和尚来时,不见了公子,再给他些银钱,他便不能不要了。”
朱恶紫更是小孩心理,以为此计甚妙,慌忙跑到他母亲跟前照样说了。朱夫人心里高兴,即问朱继训,有甚么地方好给朱复藏躲?朱继训摇头说道:“和尚并没有强夺我们的儿子,我们自己答应了化给他。刚才他若要带去,我们也只好随他带去。他见你哭得可怜,好意等回头再来。我们若是把孩儿藏躲起来,道理如何能说得过去?并且我看这和尚的道行大得不可思量,他既能知道我的孩儿死了,难道就不能知道藏躲起来了吗?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难道就没有把孩儿摄取去的本领吗?依我想:孩儿能得他这们一个师傅,可说是很有缘法,你不必悲痛罢。”
朱夫人不乐道:“孩儿是我生的,我心痛,我实在不舍得活生生的施给人家。不是你肚皮里生出来的,你自然不心痛。是你在外面答应化给他,我是没有说化给他的话。他有道行是他的,我的孩儿用不着他那们大的道行。你没地方给孩子藏躲,我自有地方。你若怕和尚来了,道理说不过去,你也躲着莫见和尚的面,我有话回复他。那怕把家业都施给他,也没要紧。”
朱复这时虽只七岁,资性却是极高。听得和尚要收他去做徒弟,要别离亲生的父母了,也知道伤心,也扭着朱夫人哭,说不能跟和尚去。这一哭,更哭得朱夫人决心要将朱复收藏了,朱继训说也无益。就在这夜,朱夫人亲自送朱复到外祖母家,整日的关在内室里,不教朱复出外。不断的打发人到家来探信,看和尚来过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