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说得江南酒侠也笑了起来。那穷汉却又说下去道:“黄九烟诗道,怪道身如干蝙蝠。”
又朱竹垞风怀诗道:“风微翻蝙蝠。”
又洞仙歌词道:“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
跟着,又把尔雅、说文、神异秘经及乌台诗案中关于蝙蝠的典实说了几条,忽地又停住了不说下去。江南酒侠笑道:“莫非已是江郎才尽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那穷汉道:“并非才尽,只是你不可惜你那银子,我倒替你有些可惜起来了。你试计算一下看,我所说的,不是已有上十条了么?这十锭银子,在我取之不伤于廉,在你挥了去,也没有什么大损失。如果再超越此数,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江南酒侠听他这般说,倒又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倒是很知足的,而且也很有趣。立谈之间,便把我的十锭银子取了去。还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取之不伤于廉呢。”
说完,便从钱囊中取出十锭银子给了他。那穷汉把来揣在怀中后,即长揖为谢,又道上一声:“后会有期。”
于于然去了。江南酒侠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无心再饮酒。打过了尖,便又上道赶路。
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大市集,却比晌午打尖的那个所在闹热得多了,江南酒侠便向镇上的一家大客店投了去。走进门时,只见掌柜的是一个妇人,年纪约有二十多岁,满脸涂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娆。一见他走进门来,即撑起一双媚眼,向他很动人的一笑,一壁又媚声媚气的说道:“客官是单身,还是有同伴跟在后面?我们这里的正屋正还空着呢。房儿既是宽大,床儿又是清洁,包你住了进去,觉得十分舒服。”
江南酒侠笑答道:“我只是单身一人,并没有什么同伴。正屋太大了用不着,还是住个厢房罢。”
那店妇道:“只是单身一个人,住厢房也好。伙计们,快把这位客官领到西厢房,须要好生伺候。”
说着,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接着又是迷迷的一笑。江南酒侠倒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暗想:我这个酒鬼,相貌既能称得漂亮,衣装也很是平常,素来是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如今这个婆娘为什么这般垂青于我,挤眉弄眼的向我卖弄风骚?莫非他已知道了我的底细,也像那穷汉一般,看中了我那腰包中的银子么?他正在思忖的当儿,早有一个伙计走了过来,把他领到内进去。见是三间正屋,两个厢房,倒也很成体统。再到西厢房一看,地方虽是狭窄一点,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江南酒侠向那伙计点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便住了下来。那伙计自去张罗茶水,不在话下。不一会儿,又见那店妇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一扭一扭的走了进来。到了西厢房的门首,便立停了足,向门内一探首,浪声浪气的问道:“客官,你一个人在房内,不嫌寂寞么?也容我进来谈谈天么?”
江南酒侠听了,答允他既不好,拒绝绝他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处,谁知那店妇早又将身一扭,走进房来。偏偏地方又窄,除了一张桌子外,只放得一张床。他就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拥着笑眯眯的一张脸,向江南酒侠问道:“客官,你也喜欢谈天么?我是最爱闲谈的,每每遇着生意清闲的时候,就进来和一般客官们东拉拉西扯扯。有几位客官,为了我的谈锋好,竟会留了下来,一天天的延捱着,不肯就走呢。你道奇怪不奇怪……”
说到这里,又是扭颈一笑。江南酒侠本是很随便的一个人,见他倒浪得有趣,虽不要和他真的怎样,但是谈谈说说,也可聊破客中寂寞。便也笑着问道:“老板娘,你那掌柜呢?怎么我进店来的时候,没有瞧见他?”
那店妇道:“再休要提起他。这死鬼也忒煞没有良心,竟老早的撇下了我,钻入黄土堆中去了。你想,我年纪轻轻的,今年才只有二十八岁,教我怎能耐受得这种况味呢?”
江南酒侠道:“那么,你怎样办呢?”
那店妇又扭颈一笑道:“这有怎么办?也只得打熬着苦,硬着心肠做寡妇罢了。只是日子一久,面子上虽仍做着寡妇,暗中却有法子可想了。我的所以要开这所客店,也就是这个意思啊。”
说到这里,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格格的笑着说下去道:“我一开了这所客店,便有你们这班客官源源不绝的送上门来,可以解得我的许多寂寞了。”
江南酒侠见他越说越不成话,而且又渐渐的说到自己身上来,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倒懊悔不该和他搭讪,起先就该向他下逐客令的。便正色说道:“老板娘,你不要误会了。我这个人,除了爱酒之外,别的东西一点也不爱的呢。”
那店妇却仍嘻嘻的笑道:“哦,客官!原来你是爱酒的,那更容易商量了。如今的一班少年,爱酒之外,又那一个不再爱上酒的下面一个字呢。好,好!你爱喝什么酒,让我亲自替你烫去。”
这么一来,真使江南酒侠紧蹙双眉,弄得无法可想。
不料,正在这个紧要的当儿,却如飞将军从天而下,忽然来了一个救星了。只听得一个大汉,粗着喉咙在院子中叫喊道:“你们的正屋,不是都空着在那边么?怎么不许你大爷住宿?难道狗眼看人低,估量你大爷出不起钱么?”
接着,又有店中伙计呼斥他的声音。那店妇一听见外面这许多声音,这才暂时止了邪心,不再和江南酒侠纠缠。一壁立起身来,向外就走,一壁咕噜着道:“不知又是那里来的痞棍,要向这里寻事。让老娘好好惩治他一下,方知老娘的手段。”
江南酒侠也立起身来向着外面一张,不觉低低喊了一声:“奇怪!”
原来,这在院子中大声说着话的,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在打尖的所在向他乞钱的那个穷汉。这时那店妇却早已到了院子中,只见他举起两个眼睛,在那穷汉身上略略一打量,好似已瞧见了他身上的根根穷骨,满脸都显着不高兴。就指着骂道:“我们的正屋,确是空着在那里。但是你自己也不向镜子中照一照,像你这样的人,也配住我们的正屋么?”
那穷汉听了这种侮辱他的话,似乎也有些受不住,立刻把脸一板,就要发作起来。但抬头一瞧,见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十分妖娆的妇女,却又颜色转和,反嬉皮涎脸的说道:“说话的原来是大嫂,那事情就容易讲了。我且问你,你这间正屋,不是只要纳足了钱就可以住,别的没有什么限制么?”
那店妇道:“口中清楚一点。谁要你唤什么大嫂不大嫂?不错,这间正屋,只要谁有钱,谁就可以住,别的没有什么限制。你如今要住这间正屋,只要把钱缴出来就是了。别说一间,就是三间正屋都给你一人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那穷汉冷笑道:“你肯要钱,事情就好办了。你且瞧一瞧,这是什么?”
说着,便取出一锭跟子,在那店妇眼前一晃。跟着又把那十锭银子都取出,随取随向院中抛了去。接着说道:“你们瞧,大爷有的是银子?你们且把来收拾去。老实说,今天不但会住定了你们的屋子,并连你们的人都睡定了。”
说罢,哈哈大笑,大踏步径入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