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且说柳迟自火烧红莲寺之后,虽以救卜巡抚有功,不难谋得一官半职。只因他生性恬淡,从小就悟到人生数十年,无论什么功名富贵,都是霎霎眼就过去了。唯有得道的人,可以与天无极。加之得了吕宣良这种师傅,更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目中,只一意在家侍奉父母,并努力吕宣良所传授他的道法。柳家所住的地方,在第一集书中已经表明过的,在长沙东乡隐居山底下。这隐居山本是长沙、湘阴交界之处的一座大山。斯时正是太平之世,人民都得安居乐业。每到新年,士农工商各种职业的人,都及时行乐。不过行乐的方法极简单,除了各种赌博之外,就是元宵节的龙灯。龙灯用黄色的布制成,布上画成鳞甲。龙头龙尾用篾扎绢糊,形式与画的龙头龙尾无异。连头尾共分九节,每节内都可点灯。由乡人中选择九个会舞龙灯并身强力壮的人,分擎九节。再用一个身手矫捷的人,手舞一个斗大的红球,在龙头前面盘旋跳舞,谓之龙戏珠。会舞的能舞出种种的花样来。配以锣鼓灯彩,到乡镇各人家玩耍。所到之家,必燃放鞭炮迎接。殷实些儿的人家,便安排酒菜款待,也有送钱以代酒菜的。长、湘两县的风俗都是如此。每年在这种娱乐中,所耗费的鞭炮酒菜的钱,为数也不在少。这种龙灯,并非私家制造的,乃由地方农人按地段所组成的乡社中,提公款制成。每纵横数里之地,必有一乡社,每乡社中必有一条龙灯。因为龙灯太多,竞争的事就跟着起来了。甲社的龙灯,舞到了乙社,与乙社的龙灯相遇,彼此便两不相让,择地竞舞起来。甲舞一个花样,乙也得照样舞一个,以越快越好。不能照样舞的,或舞而不能灵捷好看的,就算是输了。舞这条龙的人,安分忠厚的居多。输了就走,没有旁的举动。若是轻躁凶悍的人居多,输了便不免恼羞成怒,动手相打起来。每年因舞龙而械斗而受伤的,两县之中,总有数人。舞龙的还容易练习成为好手,唯有舞球的,非平日练有一身武艺,会纵跳工夫的,不能讨好。柳迟所住的地方,与湘阴交界。因县界的关系,舞龙争胜的举动,比甲社与乙社相争的更激烈。长沙这边因会武艺的多些,每次竞舞起来,湘阴方面舞红球的人,多是被比输了的。湘阴人怀恨于心,也非一日了。大家存心要物色一个有惊人本领的好汉来舞红球,务必胜过长沙人,方肯罢休。这年十月间,湘阴县城里忽来了一个卖武的山东人,自称为双流星赵五。这赵五所使的一对流星,与寻常人所使的完全不同。寻常流星最大的,也不过茶杯粗细。圆的居多,八角的极少。赵五使的竟比菜碗还大,并且是八角的。同时双手能使两个。铁链有一丈多长,比大指头还粗。赵五初到湘阴县城里来,一手托着这们一个流星,走向各店家讨钱。口称路过此地,短少了盘缠,望大家帮助几文,好回山东去。说毕,就舞动两个流星。看的人只听得呼呼风响,无不害怕碰在流星上,送了性命,情愿送钱给赵五,求赵五到别家去。若遇了鄙吝之家,不肯送钱的,赵五便舞动双流星,向街边石上打去。只打得火星四迸,石块粉碎。再不送钱给他,就举流星向柜房里乱打,故意做出种种惊人的举动。有一个店家正在吃午饭的时候,赵五到了店门外讨钱。这店里的人也不知道赵五的厉害,以为是平常走江湖卖艺的人,懒得理会。各人都端着饭碗吃饭,连正眼也不瞧赵五一下。赵五说了求帮助路费回山东的话,又舞了几下流星。见吃饭的各自低头吃饭,毫不理会,赵五不由得气急起来,双手举起两个大流星,向上座两人手中的饭碗打去。真打的巧妙极了,刚刚将两只饭碗打翻,覆在桌上,并不曾打破半点,连碗中的饭都不曾散落地下。只吓得同桌的人都立起来,望着赵五发怔。赵五早已收回了流星,又待向座上的人打去。店里的人方注意这一对斗大的流星,惊的连忙摇手,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过是要讨钱,我们拿钱给你便了。”
赵五听了这话,虽不再用流星对人打去,但仍不住的舞出许多花样。只见那个流星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远忽近,舞得十分好看。街上过路的人,无不停步观看。
凑巧这店里的老板,就是靠近长沙乡下的一个绅士,平常因舞龙赛不过长沙人,心中早已恼恨,多时蓄意要觅一个有惊人武艺的好汉,来舞龙前的红球。无奈到处留心物色,总是遇不着当意的人。这回看见赵五舞双流星,不觉触动了新正舞龙的事。暗想有这种舞流星的本领,若到乡下去舞龙珠,料长沙人绝没有赶得上的。好在于今已是十月底了,不过一个月后就是新年,我何不与这人商量,留他在此过年?明年正月初间我带他下乡去,教他当舞龙珠的人,岂不可以报复历年的仇恨?想罢,即放下饭不吃了,迎上前,对赵五拱手,请问姓名。赵五见这老板温和有礼,忙收了流星,也拱手将姓氏说了。偏巧这老板也姓赵,听了喜笑道:“你我竟是本家!兄弟在这里开店多年,江湖上卖艺糊口的人,从此地来来往往的,兄弟眼中所见的,也不少了,从来不曾见过有象老兄这般本领的,实在难得,实在令人钦佩。兄弟想委屈老兄到里面坐谈一会,不知老兄可肯赏光?”
赵五想不到有人这般优待他,岂有拒绝之理?当即被赵老板邀进了里面客室,分宾主坐定。赵老板开口问道:“老兄因何贵干到敝处来的?”
赵五道:“兄弟出门访友,到处为家已有数年了,并没有什么谋干的事。”
赵老板又问道:“老兄打算回山东原籍过年吗?”
赵五带笑,说道:“说一句老实不欺瞒本家的话,我们在外求人帮助盘缠回家,是照例的说法,并非真个要归家短少了路费。兄弟特地来贵处访友,尚不曾访着一个好汉,暂时并不打算就回山东。”
赵老板问道:“不打算回山东,却打算到那里去呢?”
赵五道:“这倒没有一定。因为昨日方到湘阴县来,若是在此地相安,等到过了年再往别处去也说不定。”
赵老板喜得脱口而出的说道:“能在此地过了年再去,是再好没有的了。”
随即将乡间新年舞龙灯,与长沙人争胜的话,及想请赵五舞龙珠的意思说了一遍。赵五听了,踌躇不肯答应,赵老板猜他不肯答应的原因,必是觉得于他自己没有利益,遂接着说道:“我们乡下舞龙灯,所到的人家照例得送酒菜油烛钱。这笔款子总计起来,也有二三百串。平日得了这笔款子,除却一切开销外,余钱就存做公款。老兄若肯答应帮忙,余钱便送给老兄作酬劳之费。不知老兄的意下何如?”
赵五这才开了笑颜,连说:“银钱是小事,倒不在乎,只是从现在到明年正月,还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居处饮食,须烦本家照料。”
赵老板忙说:“这自然是我的事。”
赵老板既和赵五说妥了,便特地邀集乡间经理每年舞龙灯的人,聚会讨论请赵五的事。一般人都因平日受了长沙人的气,没有一个不赞成赵老板的办法,并情愿在地方公款内提出些钱来,供养赵五。赵五的酒量最大,湘阴人想他替一般人出气,不惜卑词厚币,以求得赵五的欢心。赵五每饮辄醉,醉后就舞流星。赵五的年纪不过三十岁,酒之外并喜嫖窑子,湘阴人也只得拿出钱来,给赵五充夜度资。喜得为时不久,转眼就到了新年。赵老板带着赵五下乡,拿出平日舞的红球给赵五看。赵五看了,摇头道:“这东西舞起来有什么好看?不如索性用我的两个流星,用红绸包裹起来,舞时倒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