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非见马心仪面上带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连忙笑着摇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并没有安着别的心眼。不过我听你说的话,与你二爷说的,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使我不由得不细细的追问。”
马心仪问道:“他说了些什么话,与我说的牛头不对马嘴?”
柳无非道:“他在船上初次见我的时候,他说他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不甚留意。又说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前年你不是已到了山东吗?据我推想,你们结拜,必有缘故。绝不是你因为二爷的才学好,就降尊和他们结拜。我姊妹承你宠爱,这种恩情,我姊妹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你非不知道我姊妹当日在船上与二爷三爷成亲,是出于不得已。你难道还疑心我姊妹尚未忘情于他两人,将你说给我们听的话,去对他们说吗?何以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呢?”
马心仪道:“这倒不用你表白,我已知道你姊妹对我的心。不过我觉得毋须向你姊妹说这些不要紧的话。”
柳无非道:“不然,我姊妹既承你宠爱,就巴不得长久能在你左右。我看三爷是一勇之夫,心粗气浮,容易对付。二爷便不然,为人心思极细,主意又多。我们的事,日子长了,难保不有破绽给他看出。我逆料他这种人,看出了我们什么破绽,是绝不动声色的。倘若他借故向你告辞,要带着我往别处去。只一离开了山东,便将我姊妹置之死地。到那时我姊妹有什么方法自全性命呢?”
马心仪沉吟了一会道:“你我在上房里干的事,内外都是我的心腹人,有谁敢去说给他们听?没人去向他们说,那怕老二的心思再细,试问他从那里看出破绽来?并且这种暧昧的事,除了自己亲眼看见,旁人说的,谁也不能当做实相。你想想,我们在上房里,岂有他从外面进来,我们尚不知道的?丫头老妈子坐在院子里是干什么事的,大家都不拦阻他,也不跑上来通报,让他撞到这里来捉奸吗?于今且退一步说,即算老二的心思灵巧,眼睛厉害,对你我起了疑心,想把你姊妹骗出去处死,我就肯放你姊妹就走吗?你安心罢,不要自己疑心生暗鬼的,这也怕那也怕。”
柳无非道:“你何不替他两人弄点儿差使,打发他们离开这里,免得终日在眼前讨厌?我在你跟前很快活的,一出去见了他,心里就不自在了。待不理他罢,又怕他疑心。每夜要勉强敷衍他一阵,实在没趣极了。妹妹倒好,三爷对他从来不亲热,他对三爷也是冷冰冰的,时常一夜都不开口,所以我说他容易对付,只苦了我一个人。”
马心仪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性急,我不爱你姊妹便罢,既爱你姊妹,老二老三又本是来求我提拔的,我总尽力替他两人谋外放便了。我明的提拔他两人,暗中就是提拔你姊妹。你不知道我心里踌躇的,自有踌躇的道理。”
柳无非道:“你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替丈夫求差事吗?我那里是这种心思。只要使他不在跟前,我心里就安然了。难怪你不肯把你们结拜的原因说给我听,原来这时候还在疑心我是替他们求差事。我姊妹的一片心,真是白用在你身上了。”
说时,眼眶儿红了。柳无仪插嘴说道:“我留神看二爷三爷说话,一说到在四川时候的事情,两人言词都一般的闪烁,连忙拿旁的话岔开,并且都似乎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事。我虽说生得丑陋,然也是千金之体,实在不承望嫁这们一个粗人。姐姐只说我的容易对付,却不知道我夜间和他在一床睡着,简直比见阎王还难受。”
柳无非道:“我正为他两人都不愿意提自己身家的话,才想追问拜把的原因。”
马心仪道:“你们定要问我和他们拜把的原因,我就说给你们听,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姊妹拿着去对外人说的事,我是料定不会有的。不过恐怕你姊妹听了之后,在他兄弟面前露出使他生疑的神色来。你知道二爷的心思是极细的,这不是当耍的事。”
柳无非道:“我姊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小孩,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岂敢随便露出什么神色?”
马心仪道:“只要你姊妹知道轻重,我便说给你听也使得。”
接着就将在四川结拜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柳无非变了颜色,问道:“这姓张的,就是最凶悍有名的张汶祥么?”
马心仪道:“怎么不是?声名虽极凶悍,为人却并不甚凶悍。”
马心仪还在说话,柳氏姊妹都掩面痛哭起来了。马心仪看了柳氏姊妹发怔,半晌才道:“哦,我一时不曾想到,原来你姊妹和他们还有大仇呢。但是此刻也用不着如此痛哭。当你们初到山东来的时候,我听了你们成亲的事,便知道不妥,这也是老二的糊涂,雪里面岂是埋尸的。”
柳无非一面揩着眼泪,说道:“可怜我父亲当日在绵州死得好惨啊。我只道我姊妹是永远没有报仇的时候了,谁知腆颜做仇人的老婆,做了这们久。这也是先父在天之灵,默佑我才有今日。”
说着,弯腰向马心仪下拜。柳无仪也跟着拜下去。马心仪一手搀起一个,说道:“我其所以屡次不肯对你姊妹说出他们的身世来,就是为你姊妹和他们有这大仇恨,恐怕你们知道了忍耐不住。郑时聪明,必能料到是我说给你们听的。那时打草惊蛇,他们一走,就反而留下一条祸根。你姊妹向我叩头的意思,我知道。不要着虑,让我思量出一个妥当的法子,一则为你姊妹报仇,二则为我自己除去后患。你姊妹只须依遵我的话,万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使他们可疑的神色,要紧,要紧!”
柳无非道:“倒是心里明白了,情愿故意做出和他亲近的样子来,好把他稳住。”
这个姨太太在旁边听到这里,才问是什么大仇恨?柳无非只得将他父亲柳儒卿,在绵州被张汶祥那股枭匪杀死的事,简单说了一番。马心仪笑道:“我若是命短的,不也是和你父亲一样的殉难了吗?”
说至此,那丫鬟又推门送菜进来了。马心仪笑道:“今夜为说这些事,把好时光糟蹋了。不但没有得着快活,反弄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等歇回到西花厅,不使他们看了怀疑吗?我与你姊妹定一个约:我从此心里绝不忘掉你姊妹报仇的事。不过从此不许你姊妹再向我提刚才说的这些事了,我们来饮酒作乐罢,不要辜负了好时光。”
孙癞子知道已没有可听的话了,不趁这时开了房门在丫鬟之前走出去,说不定以下有不堪入目的事做出来。孙癞子出了密室,心想:郑时原来是这般一个混蛋。马心仪就不替柳氏姊妹报仇,将他处死,我也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一面是这般思想,一面走出上房的院子,见院门已经关闭了,只得打算从房顶上走出去。才纵身上了房檐,忽一眼看见那密室的房顶上,好像有一个人的黑影子伏着,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黑影不是张汶祥吗?大约他已疑心柳氏姊妹与马心仪有苟且了,所以到这房顶上来偷听。只是他们在密室里细谈,你在这房顶上如何能听得着呢?我既在此地遇着他,何妨上去和他开个玩笑,看他的胆力武艺何如。想罢,即飞身到了那边房顶。孙癞子是由修道得来的神通,与寻常人由锻炼得来的武艺不同。飞身过去,不但没有声息,因使用了隐形法,并没有人影。尽管有绝大本领的夜行人,也听不出声,看不出形。孙癞子知道张汶祥不过是武艺高强,并不曾修过道,以为自己飞过去,张汶祥是绝不会知道的,大着胆量朝那黑影走去。谁知还没有近身,那黑影已一闪没看见了。孙癞子暗自吃惊道:“倒看不出张汶祥的本领不小,竟能知道有我到了他背后。只是他这一闪又跑到那里去了呢?”
正举眼待向四面寻觅,陡见一道白光从左边房顶上飞来。孙癞子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张汶祥啊!想不到在这里遇着同道的人了。我不能就这们出头露面,且和他较量较量,再去与他会面,看他是谁,为什么也在这房顶上伏着?”
随即也放出剑光来。刚与那白光一交接,那白光即时掣转去了。孙癞子笑道:“怎么呢?难道不能见人吗?既是同道,何妨玩玩。”
正想向左边房上追过去,忽见那人已飞过来了,望着孙癞子拱手,说道:“请问老丈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
孙癞子忙收了隐形术。不知来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