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如海的阴魂,既俨然和生的一样,走进浏阳城来,一般的含笑点头,向生时认识的人打招呼。普通人在白昼遇见了鬼,怎么能不害怕呢?并且都明知赵如海这个鬼,比一切的鬼都来得凶恶,益发不敢亲近。所以赵如海的鬼魂一走进城门,遇着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这消息便传遍浏阳城了。得了这消息的,无论大行小店,同时都把铺门关起来。街上行人也都纷纷逃进了房屋。秩序大乱了一阵之后,三街六巷多寂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了。似这般冷落凄凉的景象,自有浏阳县以来,不曾有过。既是一县城的人都将大门紧闭,藏躲着不敢出头,赵如海进城后的举动情形,因此也无人知道。约摸如此寂静了一个时辰之后,才有胆大的悄悄偷开大门探望,却是街坊上一无所见。次日早起,就满城传说,县太爷今日亲自去社坛祭奠赵如海,都觉得这是一件千古未有的稀奇之事,不可不去瞧瞧这盛典。
这日孙癞子也邀了无垢和尚到社坛看热闹。此时社坛的情形,已比往日热闹几倍了。往日的社坛,虽是正神所居之地,然因未尝有特殊的灵验,既不能求福,又不能治病,人民没有无端来拜祭的,终日冷淡非常。自从赵如海葬后,来坟前拜祷的络绎不绝。赵如海老婆借着伴丈夫的坟,搭盖了一所茅棚在坟旁。凡是来拜坟的,多少总得给他几文香火灯油钱,每日计算起来,确是一项不小的进款。县官来看了这情形,若在平时,必赫然震怒,严禁招摇了。此来一句话也没说,亲自向坟前祭奠之后,吩咐左右磨墨,就香案上铺开一张白纸,县官提笔写了邑厉坛三个斗大的字,并提了下款。指点给跟来伺候的地保看了,说道:“这地方历来是做社坛的,于今既葬了赵如海,历来的社坛自应迁往别处,社坛既经迁移了,此地就不能再称社坛。本县已给这地方取了个名字,便是这三个字。此后你们都得改称这地方为邑厉坛。将这三个字拿去,叫石匠刻一块大石碑,立在这地方,以传久远。”
地保躬身应是,县官才打道回衙去了。过了若干日子,在县衙里当差的人传出风声来,浏阳人才知道那日赵如海的阴魂大摇大摆走进城来,吓得满城人关门闭户的时候,县官正在上房里和太太闲谈,少爷小姐都在旁边玩耍笑乐。太太口说着话,忽然两眼向房门口一望,连忙立起身来,很严厉的声音问道:“那里的男子汉,如何径跑到这上房里来了?还不快滚出去!”
县官听了,以为真个有什么男子汉,不待通报径跑到上房里来了,心里也不由得生气。急掉转脸朝房门口看时,那里有什么男子汉呢?还只道是已被太太诘问得退到房门外去了。忙两步跨到房门口,揭开门帘看门外,连人影屑子都没有。正要回身问太太,看见怎样的男子汉?太太已大声直呼着县官的姓名,说道:“你倒好安闲自在,妻子家人坐在一块儿谈笑。你还认识我么?”
县官很诧异的回身,只见太太脸如白纸,两眼发直,说话已改变了男子的声音。耳里觉得这说话的声音很熟,心中一思量,不好了,这说话的不又是赵如海的声音吗?正踌躇应如何对付的法子。太太已指手画脚的骂道:“你这瘟官真是贱坯子,我不打你一顿,你也把我的厉害忘记了。”
说时,伸手向房中玩耍的少爷小姐招道:“来,来,来!你们替我结实打这东西,最好揪这东西的胡子。”
被鬼迷了的人实是莫名其妙。少爷小姐也有十来岁了,生长官宦之家,不是不懂得尊卑之序、长幼之节的小孩,若在平时,无论什么人指使他们动手打自己的父亲,是绝不会听从的。此时就像迷失了本性的一般,毫不迟疑的挥拳踢腿,争着向自己的父亲打。并且身法灵便,手脚沉重,挨着一下就痛彻心肝。这县官万分想不到自己的儿女会动手打起自己来,这一气真非同等闲。一面撑拒,一面向儿女喝骂道:“你们这些孽畜癫了吗?怎么打起老子来了?”
儿女被骂得同时怔了一怔,各人用衣袖揩了揩眼睛,望着自己的母亲,好像听候命令的神气。
县官看太太正张开口笑,似乎很得意。这县官是曾在大堂上受赵如海阴魂侮辱过的,这番虽气恼到了极点,也不敢再与赵如海的阴魂使性子了。好在这回在上房里,旁边没有外人,不似坐堂的时候,有三班六房站立两厢,面子上过不去,遂开口问道:“你不就是赵如海的阴魂吗?你要葬社坛,本县已经许你葬在社坛里了。于今无端又跑到本县这里来作祟,是什么道理呢?”
赵如海附在县太太身上,答道:“你这话问的太稀奇了,你也配问我是什么道理吗?你果真懂得道理,我也不至到这里来了。你知道秋祀的期已过了么?你不去我坟上祭我,我只有使你一家人大大小小都发癫发狂,倒看你拗得过我拗不过我?”
县官只得故意做出吃惊的样子,说道:“啊呀,这只怪我自己太疏忽了,竞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明日一定补行。”
赵如海附在县太太身上,冷笑了一声道:“做县官的人,居然会忘记了秋祀的那回事,不是该打么?你今日说了明天一定补行的话,到明天不怕又忘记了吗?也罢,要你明天忘记,才显得我姓赵的厉害。”
说毕,即寂然无声了。
太太一仰身便倒在床上,呼唤了一会才醒。问他刚才的情形,也是一点儿不觉着,仅记得眼见一个男子汉走进房来,向自己身上一扑,登时迷迷糊糊的如睡着了。县官问自己儿女,何以敢动手打父亲?儿女都说,当时因看见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先立在母亲背后,后来抓住父亲要打。父亲叫我们上前打他,所以我们拼命的帮着父亲,向那男子打去。不知怎的反打在父亲身上?直到父亲喝骂起来,才明白是打错了。上房里又这们闹了一次鬼,所以县官亦不敢不于次日亲去社坛祭奠。经过这次祭奠之后,便成为例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