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时不等张汶祥再说,急伸手去掩着张汶祥的口,说道:“这不像话,快不要如此乱说,便是这般存心也使不得。休说无仪是你很好的内助,你不可胡乱存这骇人听闻的念头。就是无仪的德、容、工、貌都很平常,只要他没有失脚的事,你也不能这们乱说。你非不知道他姊妹都是诗礼之家的小姐,这话若传到他姊妹耳里去,你试代他们着想,寒心不寒心?”
张汶祥道:“我并不是胡乱说的,二哥既以为不能这们做,我只好依二哥的话,此后凡事将就他一点儿就是了。”
郑时喜道:“好吗,夫妻间很有一种乐趣,非做丈夫的凡事将就妻子,这种乐趣便不能领会。你依我的话,将来尝着了这种乐趣,还得向我道谢呢。”
张汶祥不说甚么,自闷闷不乐的走开了。过了几日,张汶祥忽于无人处对郑时说道:“我们山遥水远的来依靠大哥,到这里也住了几个月了。初到时还见过几次面,近来简直面都见不着了。他口里虽道竭力设法安插我们,心里不见得有这一回事。我想久住在这里也无味,我们原不是为官作宰的人,娶了个官家小姐做妻子,已经是不相匹配了。再加上久住在这种富贵地方,使他们终日和一般骄奢淫逸的姨太太住在一块儿厮混,把两个眼眶儿看得比篮盘还大,将来一定有不把我们这些穷小子看在眼里的时候。我想不如趁早离开山东,去另寻事业。不知二哥的意思以为如何?”
郑时笑道:“三弟的性情,还是这们躁急。你不知道在官场中候差候缺的人,每日得上衙门钻营巴结,无所不至。常有候到几十年,还候不着一点儿差事的。我们在此地才停留了几个月,也并不曾去巴结人,向人求差事,怎样就着急要去另寻事业呢?我并不是贪恋这地方,且图一时的安乐。我们既是在几年前便动了这个想混进官场去的念头,好容易才得了这条门路。你不要把这条路看轻了,寻常做官的人,花多少万672银子,还赶不上我们这种际遇呢。”
张汶祥见郑时这们说,没话回答,只低下头像思索甚么。郑时道:“我料着你说这番话的心事了。你必是因三弟媳近来终日和大哥的几个姨太太在一处厮混,你觉得对你益发冷淡了,由这一点原因就动了率眷离开此地的心思。我料的是与不是?”
张汶祥面上透着不耐烦的神气,说道:“这倒用不着说了,我当日在四川的时候,看了那些督抚司道的排场,只觉得做官的快乐。于今来这里住了些时,才知道做到督抚司道的人,都已受过大半世钻营巴结的苦了。我生性不惯巴结人,将来有不有给我快乐说不定,此时的苦我便已不能受了。并且我自知是个粗鲁人,就有官给我做,也干不了。二哥不妨在此多住些时,我打算动身去湖南走一趟。我已有多少时候不见我师傅了,心里思念的很切。”
郑时问道:“你去湖南,来回大约须多少时日?”
张汶祥道:“好在此刻不比当年了,此地没有少不了我的事,来回的时日不必计算。”
郑时道:“这使不得。三弟不能就此撇下我,自去另寻生活。我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若此地实在不能混了,要走得大家同走。我劝三弟暂且安住些时。我明、后日上去见大哥问他一个实在,他有没有把你我放在心上,言语神气之间是可以看得出的,且待见后再作计较。”
张汶祥点头道:“我等候二哥便了。”
次日,郑时照例坐在西花厅里看了一阵书,觉得心里有事看不下去。他的书籍,原是安放在他自己卧室里的,就捧了这本书回房,安放在原处。一看柳无非不在房中,料知又是被几个姨太太邀到上房里闲谈去了。心里登时转念道:“我何不趁这时候去上房里找大哥谈论一回。三弟是个生成的急猴子性质,谈论了一个着落,免得他在这里等得焦急。”
想罢,即反操着两手,一步一步踱进上房的院落。平时这院子里照例有几个伺候上房的人坐着,听候呼唤传达,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郑时并不踌躇,仍是一步一步的踱上去。刚踱近上房的窗格跟前,耳里便隐约传进了一种气喘的声息,这声息不待审辩,就能听出是有人在房里白昼宣淫。这声息若是传进了张汶祥的耳里,必立时退出去,连呼晦气。无奈郑时也是生性好淫的人,听了这声息,心中就猜度这行淫的不是别人,必是马心仪和最宠爱的六姨太。难得有机缘遇着,何不从窗格张望张望,毕竟是何情景?不张望倒没事,这一张望,却把一个足智多谋的郑时气得发昏。和马心仪行淫的,那里是甚么六姨太,原来就是他自己最宠爱的柳无非。当时看了柳无非的丑态,不由得气的举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知道若被马心仪看见了,必有性命之忧。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连忙三步作两步的退了出来。仍从卧室里取了一本书,坐在西花厅装做看书的样子,咬牙切齿的心里恨道:“我真瞎了眼,人面兽心的马心仪,我不曾看出来,水性杨花的柳无非,我也看不出,拿他当一个义烈女子。怪道他近来每夜说身体疲倦,上床就睡着不言不动。我还心里着急,以为他身体虚弱,欲念淡薄,打算找一个名医来,替他诊治诊治,谁知是这们一回事。”
郑时独自越想越气,恨不得拖一把快刀,即时冲进上房去,将马心仪和柳无非都一刀杀死,再回刀自杀。但是立时又转念道:“我与柳无非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在船上乘他之危,将他轻薄,因此勾的他上手。这样配合的夫妻,原来是靠不住的,他若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便不应胡乱在船上许我亲近。这事只能怪我自己不好,所谓悖人者悖出,我不值得因此气忿。为这种淫贱妇人,送了我的性命,更是不值得了。就这回的情形看起来,不待说两姊妹都被这淫贼马心仪奸占了。我真被鬼迷了眼睛,前日还竭力劝三弟亲近那淫妇。为今之计,除了我和三弟偷逃,没有别法。不过我和三弟忽然弃眷潜逃,在别人不知为的甚么,那淫贼心里是明白的。那淫贼既怀着鬼胎,又知道我和三弟的履历,未必不想到放我们逃了,不啻留下了两条祸根。那时为要免他自己的后患,即不能不借着在四川的事,破脸缉拿我们,使我两人到处荆棘,也是不好过活的。待借故带着两个淫妇走罢,姑无论没地方可走,那淫贼也绝不肯放。那淫贼是何等机警的人,一疑心被我识破了,便很危险。”
郑时如此翻来覆去的思量了好一会,一时委实想不出两全的方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