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钱素玉的船才靠近长沙码头,就听得码头上有一片喊杀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在码头上开仗的一般。胡成雄等都不知道为着甚么事,大家朝码头上看时,只见黑压压的一大堆人,一个个都颠起脚,伸长脖子,好像争着看甚么热闹似的。喊杀的声音,就从那一大堆人中发出来。一片喊杀之声过后,接着就有一片吆喝之声。杨继新虽是生在长沙,当离长沙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长沙人。以为此时是到了异乡,又眼见了这种奇异的现象,急急的想上码头去瞧瞧热闹。胡成雄兄弟也同具一种心理。三人遂先上码头。走近一堆人跟前,只见千数百人,重重叠叠,围了一个大圈子。只因围观的太多,看不见圈子里面是甚么。亏得胡成雄、胡成保二人力大,慢慢的分开众人,杨继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挨进去。只见两个少年男子,年龄都不过二十多岁。一个身体十分壮健的用青绢包头,上身的衣服脱了,堆在旁边地下,露出半身羊脂玉也似的白肉来。前后立了七八个身穿号衣的兵士,各人手中执着一条白腊木矛竿,矛头磨的雪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很锋利的。矛头都对准那袒衣少年的前胸、后背,齐喊声杀,同时猛力向少年胸背刺去。杨继新看了,不觉惊得喊了一声哎呀。以为必是前后刺七八个透明窟窿。可是作怪,杨继新这声哎呀,喊的并不甚大,可被刺的少年倒像听入了耳,随即望了杨继新一眼。
杨继新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看那少年行若无事的样子,矛头刺到那白肉上,比刺在钢板上还要坚硬,连刺处的痕迹也没一点。围着看的人,接声就打一个吆喝。只听得那被刺的少年,笑嘻嘻的对前后兵士道:“你们刺了这们多下,已刺够了么?你们要知道:我这不算稀奇,我这个伙计的本领很大呢。你们不可因他的身体瘦弱,便瞧不起他。”
即有一个兵士问道:“你这伙计有甚么本领?”
少年正色道:“他的本领就会喝水。”
这句话说出来,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那兵士也笑道:“水有谁不会喝,算得了甚么本领?”
少年道:“谁会喝水,谁和我这伙计同喝着试试看?”
兵士道:“怎生一个喝法?”
少年道:“这码头下面,有的是水。你们用水桶挑来,看毕竟是谁会喝?”
兵士听了,向四围一看,见有好几个原是挑了水桶,到河下来挑水的,因有这热闹可看,便放下水桶看个不走。兵士就指挥了几个挑水的,每人赶紧挑一担河水来。这些挑水的都存心想看把戏,无不兴高采烈的各自跑到河边,挑一担水来圈子里面,顷刻之间,挑来八担河水。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做出埋怨壮健少年的样子,说道:“你见我得着了片刻安闲,便不服气,无端要生出这些事来,累我一下子。这一十六桶河水,看谁有这们大的肚皮可以装得下,请谁去喝,我这一点儿大的肚皮,是喝不了。”
壮健少年做出赔笑恳求的样子,说道:“好哥哥,我已当众将你说出来了,顾全我这点儿面子,喝了这一次罢。并且是你我两人同闹出来的乱子,我已送给他们刺了那们久,你就喝点儿水,也不算吃了大亏。”
瘦弱少年才转了笑容,向那几个兵士道:“你们谁会喝的先喝,明人不做暗事。你少爷喝过水,就要少陪了呢。”
众兵士道:“原是挑来给你喝的,你且喝了再说。”
瘦弱少年这才举眼向四围望了一望,一眼望到胡成雄兄弟身上,略略的打量了两下。即走近水桶,弯腰用双手捧起来,张口对着桶边,咕噜咕噜一会儿就喝干了一桶。又捧第二桶,又是咕噜一阵喝干了。把四围看热闹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胡成雄悄悄的向胡成保道:“我看这两人必有些来历。这个青绢包头的少年,说话带些我家乡的口音,这喝水的又单独打量我们两个。我想等他们走的时候,跟上去探探他们的来历,或者能在这两人身上,探出妹妹的踪迹,也说不定。”
胡成保道:“结识这样的两个朋友,也是好的。”
二人说话时,那少年已喝了十桶水下去。
439也伸起腰来,两手拍着鼓也似的肚皮,对大家说道:“我本待把这六桶水,做一阵喝下去。无奈我这小肚皮不答应,已经喝下去的十桶,此刻都不许他立脚,要把他排挤出来。我正在竭力的向肚皮说好话,还不知道肚皮依与不依?依了便没事,这六桶水一并喝下去了事,若是肚皮不听说,就只得仍把十桶水退出来。”
说着,接连哎呀了几声。双手紧紧按住肚皮,蹙着眉,苦着脸道:“这便怎么了,肚皮竟搭起架子来了,一刻也不许那十桶水停留。哎呀,不好了,挤出来了。”
只见他两眼往上一翻,脖子一伸,即有一匹白练也似的水,夺口喷将出来,向天射去,足有十多丈高下,才散开来,如雨点般落下。落到一股看热闹的身上,衣服登时透湿,一个个争先躲避。杨继新头颈上着了几点,觉得痛不可当。见大众都四散奔逃,也回身向船上逃走。胡成雄兄弟毕竟是老走江湖又会武艺的人,不肯逃跑。只见这少年把头一低,那股水便向几个兵士身上射去,只射得那几个兵士跌跌滚滚的逃跑。再回过身来,那股水竟射到胡成雄兄弟身上来了,淅淅的好似暴雨一般。胡成雄兄弟且不回船,只向人少的地方闪躲。谁知那股水直跟在背后赶来。胡成雄忽然心中一动,暗想:这水来得蹊跷,其中必有缘故。黄叶老祖既命我兄弟来长沙,而到码头就遇着这两个异人,我心里正想结识他们,他们也只追赶我两个,何不且跑到僻静处所,看他们追来,怎生说法。主意想定,即示意胡成保,同向荒野的地方跑去。听得两少年果在后面赶来。四人的脚步都快,约莫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那水早已没有了。只听得少年在后面喊道:“两位不用跑了,我二人已在码头上迎候多时了。”
胡成雄听了,甚是惊诧。忙停步回身,抱拳向二少年说道:“请问二位尊姓?何以知道我兄弟会来,预先在码头上等候?”
说时,二少年已来到切近。瘦弱些儿的说道:“二位可是广东潮州人姓胡的么?”
胡成雄连连点头道是。少年笑道:“那么,一定是因寻找令妹而来的了。”
胡成雄又点头道是。少年即指着那壮健些儿的笑道:“我这伙计是二位的同乡,曾会过面么?”
胡成雄看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气概非常,上身脱了的衣服已经穿好,和这瘦弱的一般长途旅行的装束,摇摇头说道:“我兄弟眼拙,或者在哪儿会过面,因日子太久,已经忘了。请问尊姓?”
瘦弱少年哈哈大笑道:“二位确是不曾和我这伙计会过面。倒是令妹,和我这伙计会面的日子多呢。”
440胡成雄见这少年说话,处处带些滑稽意味,正不好如何回答。这壮健少年已拱手向胡成雄说道:“大哥不用疑虑,我这师兄说话,素来喜开玩笑。我姓朱,单名一个复字。令妹舜华,是和我在小时候同时落难的,今已承我师傅及黄叶祖师的训示,与令妹返俗成婚了。这位师兄姓向,名乐山,他因有杀兄之仇,不曾报得,求师傅指示仇人的所在。他的仇人是个当船户出身的,姓林,名桂馥。此时已成为广西武鸣的土豪了。师傅派我与他同去,我与他前日才从广西报了仇回来,到长沙就遇见解清扬师弟,传师傅的谕,说两位寻找令妹来了,不可错过。我二人因此就在长沙守候。”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我二人因无事在码头上闲逛,偶然遇见有两个身穿号衣的兵士,在码头上调戏洗衣的妇人。我这师兄看了不服,上前正言厉色的说了几句。谁知那兵士恼羞成怒,伸手就打他。我上前拦阻,也举起手来要打我。我一时气涌上来,将那两个恶贼痛打了一顿。谁知那两恶贼跑回营去,纠合了七八个凶暴之徒,各拿矛竿追来,想打个报复。我思量这些东西虽说可恶,然究竟是些血肉之躯,如何够得上与我们动手。不如索性开个玩笑,脱去上衣,听凭他们拿矛头饱戳一顿。正在给他们戳的时候,我忽听得有一个仿佛外省的口音在人丛中说话,并喊了声哎呀。我看时,原来是两位和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站在一块儿。我看了两位的神情面貌,同胞兄妹,毕竟有些仿佛,所以看了能辨认得出。但是仍没有十成把握,不敢直前相认。因此才对那些恶贼,说出师兄会喝水的话来,用意就是要借水力,将围困我们的人喷开,我们好会面谈话。两位真机警,知道向荒僻所在逃走,正合了我二人的心愿。胡成雄兄弟听了大喜,从此兄妹相逢,各叙别离后情状。这些事毋须在下浪费笔墨,且搁下不去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