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伟成以为徐书元是有意说得不要紧,好拒绝自己要求的。暗想他若真个不怕我对人去说,他又何必做出惊慌的样子?更何必拉我回头呢?我逼着要他教我,除了拿着要去对人说的话吓他,没有旁的法子。想罢,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说既没有这们便宜的事,我也不勉强你。”
说完,提了桂花就走,以为徐书元必然再赶上来拉住的。谁知走了十几步,并不见徐书元赶来,不肯回头,又走了几步,仍没听得后面脚步声响,忍不住回头看时,只见徐书元已转身从角门出花园去了。陆伟成才懊悔自己不该太硬,反把事情弄僵了。一时再想不出转圜的方法,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到书房,呆呆的坐着思索。
他究竟是个天分很高的人,一回想徐书元所说世间没有这们便宜的事这一句,心里立时有一种觉悟。思量徐书元所谓没有这们便宜的事,若不是说我不曾送他的师傅钱,便是怪我要学梳心思太不坚诚。他这头发里面梳出无数火球的事,本来很不寻常,他一个人在后院中,可见得不是有意使用幻术。若真个这们就教给我,那也未免太不足贵重了。他的意思,想我不对外人说,我若对人说了,他必然怪我,益发不肯教我了。他早起立在那个后院里梳头,他家必就是住在那个屋子里面。我既想跟他学这东西,何不到他家里去找他呢?陆伟成自觉想的不错。
次日,不等到天明,就到花园里,爬上那株桂树等候。以为徐书元到昨日梳头的时候,必然再出来梳头,打算趁那时过那边去。只是等到天光已亮了,仍不见徐书元出来。这时因是清晨,四面寂静无声。陆伟成蹲在桂树枝上,隐隐听得有人哭泣,哭声并不甚远,好像就在衙门里发出来的。暗想这时候衙门里怎敢有人哭泣?细细听去,能辨得出那哭声是女子,哭的甚是伤心。又顺着耳朵静听了一会,不由得更加诧异起来。原来那哭声并不是从衙门里发出来的,发哭声的所在,正是徐书元家中。越听越确切,陆伟成不暇思索,随即溜下树来,也从角门走到徐书元后院,就分明听得是妇人哭丈夫的声音了。陆伟成也不管那妇人哭的丈夫是谁,提高嗓音喊了两声徐书元。不见有人答应,哭声却被喊得停止了。陆伟成又振着喊了两声。即见一个蓬头粗服的中年妇人,泪眼婆娑的从里面走到后院来,望了望陆伟成,就掩面哭起来,说道:“陆296少爷来叫徐书元,可怜他已害急病死了。此刻还停在床上,没衣服装殓。陆少爷不信,请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陆伟成惊问道:“甚么病,死得这们快。昨日不还是好好的吗?”
边说,边往房里走。妇人跟在后面,答道:“岂但昨日是好好的,天光没亮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只一阵肚里痛,连医生都来不及去请,就已死过去了。”
陆伟成走到房里一看,只见徐书元直挺挺的在床上躺着。死相甚是可怕,陆伟成毕竟年轻胆小,不敢细看,急忙退了出来。徐书元的妻子又抚尸痛哭起来,陆伟成听了这种凄惨的哭声,心里难过。匆匆走出了徐家,仍从角门穿过花园,回到书房里。心想徐书元不像是个体弱有病的人,怎的这一阵肚里痛就死了?我看他家里的情形,很是穷苦,他妻子说因没有衣服,还不曾装殓,可见他穷的不堪了。我从家里带来的银子,还有几十两不曾用了。好在我此刻也用不着多少银子,何不拿来送给他妻子,好买衣衾棺椁装殓呢?小孩子的脑筋简单,如何想便如何做。陆伟成当下就拿了几十两银子,亲自送给徐书元的妻子。衙门里的厨子火夫,都来徐家帮同办理丧事。徐书元原籍是湖南武冈州的人,他妻子扶柩回籍。合衙门的同乡人,都凑送了盘缠。陆伟成见徐书元已死,头发内梳出火的事,也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了,仍旧专心读书。直到十五岁的时候,书已读的很博雅了,才回常德来。
这日在常德城隍庙里,无意中看见一个蓬首垢面的叫化,虽是衣服破旧,容颜憔悴,形貌举动,却还能认识就是徐书元。陆伟成心中十分惊讶。思量人的相貌,虽有相同的,然何至像到这样一般无二?我记得徐书元鼻端上有颗川豆大的红痣,这叫化鼻端上也有一颗。我若非亲眼看见徐书元死了,装殓在棺木内,封了棺盖,必将这叫化当做徐书元。世间没有死了多久又活转来的人,教我怎么敢认他是徐书元呢?陆伟成看了这叫化一会,这叫化也像不觉着有人注意他的样子。陆伟成竟不敢认,只得撇了叫化走出庙来。才走了十来步,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陆少爷。一听那喊的声音,不是徐书元还有谁呢?
陆伟成忙立住脚回头看时,那叫化已跟在背后来了。对陆伟成作揖说道:“陆少爷便不认识徐书元了吗?”
陆伟成道:“怎么不认识?不过实在想不到你还在这里。所以只看了你一会,见你也不像认识我的,故不敢冒昧。你怎的在此地,成了这个模样呢?”
徐书元笑道:“并不怎的,只因这模样很舒服。我动身回湖南的时候,承陆少爷送了我数十两银子,我心里至今感激。因此特地来常德谢谢陆少爷。”
陆伟成见徐书元说话的神情与当年无异,忍不住问道:“你动身回湖南的时候,不是曾得过急病吗?后来在甚么时候好了呢?”
徐书元笑道:“不瞒少爷说,当日急病死了,是一桩假事。因怕少爷年纪小,不知道轻重,将那早在桂树上看见的情形,胡乱向外人说,外面知道的人一多,说不定还得闹出大乱子来。那时除了装死,没有旁的方法。”
陆伟成此时的知识,比较当年充足,听了徐书元的话,料知必是白莲教一流的人,登时又动了要从徐书元学法的念头。便仍和徐书元回到庙里,拣了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来,说道:“你当日不肯将那梳头的法子传给我,是怕我年纪小乱说。于今我可发誓,断不向人提出半个字,你可能放心传我些法术么?”
徐书元笑道:“少爷富贵中人,要学这些邪术有甚么用处?”
陆伟成道:“法术有甚么邪正?用得邪便邪,用得正便正。”
徐书元听了,很吃惊似的说道:“少爷是有根基的人,见地毕竟不凡。不过少爷现放着光明正大的高人在这里不去拜师,我很觉得可惜。”
陆伟成连忙问道:“谁是光明正大的高人?现在那里?我若知道,安有不去拜求之理?”
徐书元道:“少爷将来的造诣不可限量。我因感激少爷周急之义,不能不来指引少爷一条明路。从此西去二十多里,有座山名叫乌鸦山。那乌鸦山底下,有家姓朱的,聚族而居,老少男女,共有二三百口人。公推朱镇岳为族长。这朱镇岳在常德一府,都只知道他是个极正大的绅士,却少有人知道他夫妻两个都是当代的大剑侠。少爷若能拜在他门下,学成了剑术,将来超神入圣的根基,就在此番稳固了。”
陆伟成问道:“不就是一般人都称为朱三公子的么?”
徐书元连连点头道:“正是朱三公子,不过他此时已是五十多岁了。他原籍是常德人,但是他父亲在陕西做官,他是西安生长的,二十岁才回常德来。他单独一个人,押解二十万银子,从龙驹寨起运,径回常德。一路之上,惊动了多少绿林豪杰。也有转这二十万银子念头的;也有闻得朱三公子的名,不服这口气,要和他见个高下的。只是哪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呢?唯有他的夫人田广胜的小姐,那时正避难在黔阳山中,闻了他的声名不服,和他较量了半夜,将他的腿刺伤了,然而田小姐自己也免不得受了重伤。那时朱三公子的威名,298在江湖上可以说得无人不知道。”
陆伟成听了这些话,觉得很稀奇好听,插口问道:“甚么夫妻倒相打起来了呢?”
徐书元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这是一句老话。他们若不相打,也不得成夫妻。这事说来话长,少爷能拜在他门下学剑,详情自然会知道的,此时不必说他。我为报答少爷一点周急的好意,特地到此地来指引少爷一条明路。于今话已说明,我还有事去,不能在此久留了。”
陆伟成正待问去哪里,有甚么事,只一转眼间,就不见徐书元的踪迹了。不觉吓了一跳。忙起身四处张望。
只见庙门口拥进十多个衙差来,各人手持单刀铁尺。一进庙门,就留了四个人,将庙门把守。余人冲到庙里,各自睁着铜铃般的两眼,向各处搜索,有两个将陆伟成浑身打量。陆伟成不睬,提脚往庙外走。这两个衙役都张开手把去路拦住,喝问道:“你是甚么人?你既在这庙里,应该看见那个叫化。你只说出他此刻躲在甚么地方,便不干你的事。”
陆伟成道:“不错,刚才还见有个叫化坐在这廊下。不知怎的,你们一进庙门,那叫化就不知去向了?那叫化犯了甚么罪,你们像是来拿他的样子。”
不知衙差怎生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