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初到襄阳,还不曾来这庙以前两日,偶然在路上遇着一群凶徒。其中有一个为首的,生得凶眉恶眼,满脸横肉。衣服却华美绝伦,骑着一匹白马。一群凶徒簇惜着,与我迎面相遇。我见他们来的人多,便立在道旁,让他们过去。谁知那个骑在马上的东西,走到我面前忽然勒住马,不走了。问我是那个庵里的尼姑,我说是路过襄阳,不是在此地出家的。那东西便起了禽兽之念,要我跟着他去。我说我是出家人,无故不能脚踏俗家门。那东西就跳下马来,伸手想来拉我。我本待顺手打他一顿,奈师傅临行吩咐了不许轻易与人动手。只得折转身就走。那东西追了几步没追上,遂挥手教那群凶徒追捉。我在转拐的地方,乘他们不看见,溜进了树林之中,没被他们追上。”
我随即向地方上人打听,才知道那个骑马的东西,就是襄阳一府有名的恶霸,姓曹名上达。平日无法无天,只差落草,便是一伙大强盗。年轻女子,不落到他眼里便罢,一落到他眼里,除死终逃不出他掌握。我心想既是如此,这番虽侥幸不曾被他们追上,将来在药王庙,终免不了要拖累施主。不如从此改装这个模样,一则可以避曹上达的眼,二则独自住在药王庙里出入行动,都方便些。因此就把装改了,才到庙里来。
“谁知道曹上达竟要强夺老施主的产业。我初听了老施主的话,还以为曹上达因知道我改装到这庙里来了,才来和老施主为难。心想老施主慷慨建造这所药王庙给我师傅,岂可因我使老施主受无妄之灾?此时就是师傅在这里,也绝不能不为老施主分忧,为地方除害。因此这夜我便到曹家,乘曹上达睡着了的时候,将他腰斩了。”
未老先生听到这里,即朝着这尼姑化装的小和尚作了一揖道:“原来是小师傅为襄阳府除却了这个大害。我那日听外面的人,传说曹上达被杀的情形,我就心想不是聂隐娘、妙手空空那一类的人物,断不能刺人于不觉,像这们奇特的。我痴长到七八十岁,今日何幸得遇着小师傅,更何幸得做小师傅的地主?”
化装的小和尚只略略的谦逊了两句,即接着说道:“我师傅曾说老施主是当今的有心人,眼力确实高人290一等。”
未老先生叹道:衰朽残年,去死只争时日了。然而生当现在这种时候,早就该死。何况活到了七八十岁,还说死不过吗?只是使我放不下的,就是刚才开罪小师傅的那两个顽童。于今既承小师傅没拿我当不可说话的人,我也只得将履历表明给小师傅听。还得望尊师和小师傅垂念老朽,格外成全他们两个。我一晌对人都说他两个是我的孙儿,其实他二人,并不是我的孙儿,且不同姓。那个年纪大些儿,刚才拿着小师傅袜子在手里的,姓罗,单名一个续字。他父亲罗宏志,是忠王李秀成部下一名勇将。年纪略小些儿的,姓赵,名承规。他父亲赵焕纶,是个博学多闻的名士,在忠王部下经管文卷。忠王甚是器重他。赵焕纶与罗宏志为生死至交,两家同处一个屋子,聘了我教罗续、赵承规的书。南京城破之日,赵焕纶、罗宏志都以身殉难。全家眷属,也死的死,散的散了。只我带着这两个学生,得藏匿在亲友的家中。乱事稍定,才逃了出来。先在襄阳府住了些时。
我本姓朱,名光启,在南京薄有文名。恐怕襄阳有人挑眼,连累两个学生。若改寻常的姓氏,又恐怕有同籍同姓的人,来和我攀谈族谊,对答不来,反露马脚。因改了姓未。两个学生的年龄,与我相差的太远,只好将他们的姓名藏过,假托是我的孙儿。这柳仙村里的人,尽是安分务农的,不但没有在外面为官作宰的人,连读书识字的人也没有。卜居在这里面,不愁有明眼人,瞧出我的破绽。所以从襄阳府搬到这里来,于今两个学生的书,都已读得有样子了。只因他两个的先人,都是轰轰烈烈的豪杰,我不能教学生违反其先人的志趣,去腆颜事仇。所以不令他们赴考。不然,凭他们胸中本领,也不难混个一官半职到手。
我给他两人取名字,就含了个继承先人之志的意思在内。不过以太平天国那们好的基业,尚且弄到如此结果。此时要继承先人之志,颇不是一件容易的勾当。甚想逢我未死之前,为他两人谋一托身之所,使他们有尽人事以听天命的机缘。无奈乱离之后,各方的音问阻隔,竟不知何处可以托身,近来正在为难,想不到有尊师和小师傅降临此处。这真是赵、罗两小子的造化,千载难逢的。我刚才曾说有奉求小师傅之事,就是为他们两个。要求小师傅不嫌顽劣,不以是男子为嫌,慷然收他两个做徒弟,传授他们一些本领,好为异日继承先志之用。他二人身受成全之德的,自是御感终身。就是我和他们在九泉之下的先人,也感激无地。说着,又向化装的和尚躬身一揖。小和尚连忙合掌答礼,说道:“我此刻还是做徒弟的时候,哪里就敢收徒弟?好在我师傅不久就要来了,老施主向他老人家说,没有不行的。曾化名未老先生的朱光启听了,觉得有理,便不强求了。没过些时,沈栖霞道姑来了,朱光启将罗续、赵承规拜给沈栖霞做了徒弟,朝夕研练道法。这且不提。”
再说朱复带着朱恶紫、胡舜华,从南京到襄阳来找沈栖霞。这日到了襄阳府,只见六街、三巷的店铺门口,以及各住家的公馆门口,都陈设一张方桌,桌上排列香烛、果饼之类的祭品。几乎家家如此,没一家没有。朱复见了,心里好生诧异,想打听出一个理由来。不知曾打听出甚么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