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一声响似一声,既是让“军民人等齐闪开”,又暗合《论语》中“君子不重而不威”的蕴意。
马班头瘫软在地的肥胖身子像皮球一般弹起,往大门外窜去。他这一下不知从哪冒出的力气,虎子也是一时疏忽,竟被他挣脱了去。
“好胆!”虎子虎吼一声要追上去,一群衙役帮闲见头儿挣脱面露喜色,排成人墙挡住。激愤的人群推着一群衙役涌到门外。
只见一个队伍在街上行进,队伍最前方是两个穿着红色号坎的衙役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引导。四个腆胸叠肚的衙役紧随其后,四个人两人一班分成左右,用一头黑一头红的水火棍挑着铜锣,前面的人引道后面的人边走边敲,再往后是四名如狼似虎的皂吏舞动着鞭子清街,逮到腿脚慢点来不及闪避的百姓,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顿鞭子。一队队的衙役依次扛着红底描金字的官衔牌,左边是江阴县丞这样的实衔,右边是两榜及第、赐同进士出身之类的荣誉,再往后铁链、木棍、乌鞘鞭等执事更是一队又一队,逶逶迤迤排出了十数丈,一乘两人抬的蓝呢小轿晃晃悠悠如同众星捧月。
听这八声响,应是正八品的官儿,再看红底描金字的官衔牌上书江阴县丞四个大字,原来是只闻其名不识其面的马县丞“马畜生”。吓!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县丞,真是好大官威!李彦暗暗鄙视。又暗叹本县的县尊不愧菩萨县令的名声,这县丞的排场都要超过七品县太爷了,居然还稳坐钓鱼台,任凭手下在头上屙屎屙尿。
“嘶~马大老爷!有人袭击官差,要聚众造反啊!”马班头冲到蓝呢小轿旁,像个树懒一样吊在轿杆上,呼天抢地。旁边的衙役见他一脸水泡,门牙漏风的惨样,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没认出是他们老大来,只是见他身上穿着的公服才没阻拦。
轿杆子轻轻放倒,旁边一个小吏将门帘打开,“咳~”一个穿着蓝青色团领官服绣着鸂鶒补子的官员从里面钻了出来。只见他四十岁光景,腰杆笔挺,面容还有年轻时的英俊,颔下留有三尺美须,端得一副好官相。
正了正头上的二梁忠敬冠,冷眼扫视四周,被余光扫中者都像被毒蛇盯上一般,垂下头颅不敢对视。目光所及之处老百姓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一退再退直到脊梁顶到墙壁上。待见了马班头泥地里打滚一回的公服和生疮流脓一样的水泡脸,露出厌恶之色,避开几步,皱眉问道:“你是何人哪?怎么挡本官车架,大呼小叫。”
“大老爷,小人马武啊!”马班头哭丧道。
“怎么弄成这番模样,成何体统!”马县丞大怒道,他是最重礼仪风度的,见堂堂一个班头比之叫花子都不如,怒气油然而生。
“大老爷,小人本来在执行公务,没想到刁民凶顽,居然聚众袭击官差,形同造反。嘶~小人这张脸就是被这些刁民打伤的!”马班头叫起撞天屈。
“没用的东西!”马县丞骂了一声,向回仙楼大门望去,那里一群愤怒的老百姓正推搡着十几个衙役帮闲,黑压压怕有百多个,衙役帮闲们已被李彦吓得丧了胆,不敢动用铁尺短棒,被拥得步步后退。
他悚然一惊,当官的怕的就是这种老百姓聚众冲击官府之事,要是被捅到上面去,不被罢官卸职也要重重训诫。摆出官腔高声喊道:“本官是本县县丞,你们这群刁民,袭击官差,形同造反,是杀头大罪,还不快快散了!”
“禀告县丞老爷,非是我等聚众闹事,实在是有泼天大的冤屈。我等早知县丞老爷一贯爱民如子,明察秋毫,身为大老爷治下小民,深感幸焉,但这些奸猾胥吏蒙蔽了大老爷视听,令我等小民有冤难伸,还请县丞老爷做主啊!”李彦从人群中缓缓踱出,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朗声先送马县丞一顶高帽,嘿嘿,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不怕你不入瓮中。
马县丞看到一个青松般挺拔的少年学子越众而出,说出一番中听的话,心下就是一喜,见得这少年虽一身青衫却卓尔不凡,又高看一眼。俗话说:三代为官,才懂穿衣吃饭。不是说穿绫罗绸缎就能显示一个人的风度,风度是内在的体现,是内涵,是底蕴。瞧这个少年面见自己从容不迫的气度,祖上三代必定是当官的。当下温言道:“少年郎,有什么冤屈尽管道来,本官为你做主。”
马班头已经见识过李彦的尖牙利嘴,当下对马县丞急道:“大老爷!何必听……”
李彦已是连珠炮似的大声发问道:
“县丞大老爷!涉及本县公人光天化日之下悍然诬人为盗杀人谋财可否为我等做主?”
“县丞大老爷!涉及本县大人物独子指使他人当街强抢民女可否为我等做主?”
“县丞大老爷!那幕后指使者便是大老爷心肝宝贝儿子可否为我等做主?”
马县丞勃然色变,这三问可谓问问锥心啊。他是洪武十七年的进士,宦海沉浮二十多年,蹉跎半生,如今却依然混得个八品县丞的下场,虽然江阴县的县令吴文藻被自己压得成了个泥菩萨,一应政务皆出自他手,几乎相当于江阴县尊了,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一直以来,他把希望都寄托在独子身上,只要学业过关,一应纵容。虽也风闻他做了一些混账事,但在他面前一向乖巧孝顺,这个独子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当下对这大庭广众之下抨击他命根子的李彦打入要踩死的名册,咬牙切齿道:“大胆!一个班黄口小儿居然对本官胡说八道,莫非以为本官治不了你的罪?当着本官的面还敢大模大样站着,跪下!”
“威武~”拿着红黑水火棍的衙役们,见大老爷发怒,齐声威武,“笃笃”顿地,爆喝道:“跪下!”
李彦一点不惧,笑嘻嘻道:“我为何要跪?”
马县丞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你是我治下小民,见了本官就得跪下!”
李彦仰天哈哈一笑:“县丞大老爷!你眼下正为我等做主呢!你现在是被告父亲,我则是苦主证人,我们如今身份半斤八两,为何要对你下跪。”顿了一下,斜眸望向红底描金字的官衔牌,大刺刺伸出食指摇一摇道:“况且只听说七品县令才是代天子牧守一方的吧,你而今却是八品县丞,我如何算是你治下之民?县丞大老爷,你不配!话说小生昨晚灵光一现想到一个上联,苦思冥想整夜也没个头绪,先进大老爷能否指点一下小生,赐个下联啊?”
马县丞被他堵了回去,一口气还没喘顺呢,看见李彦的阳光笑脸就堵得慌,气愤愤撇开脸去不看他。
李彦存心恶心他,走到马县丞头偏向的方位,涎着脸问道:“请教大老爷,“为如夫人洗脚”下联该如何对呀?”
马县丞闻言,脸一下变成猪肝色,李彦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围观的人中但凡能识文断字的都轰然笑了起来。只见李彦斜眼望着那面有“赐同进士出身”金光闪亮的官衔牌,答案不言而喻。
马县丞气得浑身发抖,可又无从发作,几乎要晕了过去。
这联对的倒也工整,只是同进士对如夫人,其中的含义却堪玩味了。小老婆和老婆一字之差,但是二者地位却判若云泥,如果没有犯七出之条,哪个男人敢随便休妻?停妻再娶的罪名有谁担当的起?妾侍在士大夫眼中不过是玩物罢了,就连苏东坡苏学士都经常把玩腻的小老婆送人,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头,还博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美誉。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谓之“三鼎甲”,赐进士及第,从第四名传胪开始就是二甲,赐进士出身,到了三甲则多了一个字“赐同进士出身”。进士,同进士,多了一个“同”字却天差地别!
尤其是对于马县丞来说,更是一块永远也不可揭开的伤疤。他马初生也算是年少得志心高气傲的,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只是在排名次时洪武爷对他名字分外不喜,将他排在最末位三甲第二百五十名,嘿嘿,二百五与马畜生可谓相得益彰。他觉得是奇耻大辱,没等吏部安排职司便跑到湘王封国去做了个清客,后来惠帝登基,下令削番,湘王不堪受辱举家自‘焚,他便丢了饭碗,及如今成祖皇帝上位,他抓住机会谋了这个江阴县丞的位子。
俗话说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特别对于他这样一个历经坎坷心性坚韧心狠手辣的人来说,如此对他当众打脸,此刻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只是他毕竟是宦海沉浮过的,怕眼前这个猖狂小子有什么不得了的大后台,沉声问道:“黄口小儿!你是何方人士,可有功名在身?”
“李家村,李彦,大老爷尽可以随意踩我,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李彦脸色平静的出奇。
马县丞绷紧的心立马放下,脸都扭曲起来,阴风惨惨的话从铁口银牙中迸溅而出:“啊哈,一个没有功名的蒙生还敢影射朝廷命官!定要治你个……”
气的浑身乱颤的马县丞突然额头冒起了冷汗,一张酱紫色的脸如同死人般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