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娜的歌舞厅兴兴火火开起来时,少玫也从澳大利亚结束了学业。
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一个人影在另一个人的引领下来到公墓,他穿着一身黑西服套装,里面的白衬衣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在江顺顺的坟墓边站了很久,他是涂冰,天很沉重,象他的脸,布满阴云,他终于来看自己的儿子,尽管已时隔将近一年,他终于来和儿子相聚,只是这相聚是两个世界、两个天地,他永远抓不住顺顺那童真天地里映照着多少人的辛酸,因为他不理解这种纯情的投入,他那颗功利的心永远都抓不住面前的真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儿子的眉眼多像他,特别是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和他小时候一摸一样,看着看着,他不敢再看儿子那长长的双眼,他的眼睛里已注入了邪恶,他怎能再去正视那双与世无争的明亮眼睛。当他看到墓碑下面写着父亲:江嘉俊时,他将头用力往石碑上撞,嚎滔大哭,他的额头上鲜血慢慢流下:
“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本来我想让你顺顺利利地生活,都是我的罪过,是我害死了你……”
他的身体卷成畸型,殷红的血斑斑点点地滴在墓碑上旋即又凝固,洁白的墓碑似乎印上朵朵鲜花,玫瑰色的,一朵、两朵、越来越多起来,墓碑上顷刻间产生了一种气韵和芳香,使这个空旷的地方洋溢甘芳,他感到他和儿子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到儿子就在他面前,他想拥抱儿子,却似乎被另一个巨大的力量隔开,那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驱逐着他与儿子聚首,这是天地之别,他没有那种拯救能力来与天地抗衡,他只有默默地俯首,只有将过去那曾经高昂的头深深埋在这天与地之间。
少玫将混沌中的他搀扶起,她看到他已彻底崩溃,不忍心再让他这样俯首在这个幼小的灵魂面前,这幼小的灵魂并不认识他,就不会怨恨他,在那灵魂升天之际,他已经承受了万般父爱,那远去的灵魂早已安息。
“二哥,这是命,命中注定你不能有孩子,二嫂的孩子很懂事,他会对你好的,只要你能拿心待他。”少玫将“拿心”二字体现的沉甸甸。
“你怎么知道你二嫂有孩子?”涂冰脸上痛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很警惕地注视着少玫,他已变的很敏感,任何语言在他面前都能掀起汹涌波浪,脸上的表情反复无常地变着。
“是二嫂对我说的,在我和闻潮爱的难舍难分,我怀上闻潮的孩子,并天真地认为闻潮会娶我时,她告诉我一个很沧桑的爱情故事,希望我不要像她,把自己拘禁在这感情的旋涡不能自拔。我很钦佩二嫂,她和我一样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当生活埋葬了自己最希望拥有的一切时,只有振作起来,因为我和二嫂一样,不想换来任何怜悯与同情。二哥,你应该珍惜二嫂,可惜你错过那么多好机会,你的事她都了如指掌,只是她不想去当面揭穿你,二嫂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想来正视这个现实,来伤害自己,她逃避现实是为了保全她的婚姻,你只想着自己的仕途,对所有人都利用,你利用二嫂为你的仕途扫尽一切障碍,又利用苏娜为你生儿子,你本以为这一切都天衣无缝,你是一个强者,一个胜利者,你的人生极尽完美没有缺陷,现在,人算不如天算的准,这一切都不在你的算计之中。”
少玫没有看二哥那反复无常的脸,她想一吐为快,来发泄自己隐藏很长时间的不满,她知道二哥不会喜欢她说的话。
“我没算计过你。”涂冰抱着一线希望,少玫的话刺激住他的灵魂,让他本就撕裂的心在继续撕扯着。
“说错了,还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吗?我当时刚被闻潮抛弃,刚做完流产手术,我的心情坏到极点,我想离开这个世界却又不忍心,我想出国又没有门路,我给你讲了,你却让我来照顾苏娜,等她生完孩子后送我出国,那时我看到苏娜就想到自己丢失的孩子,这对我是何等残酷!我知道这是你为我付出的报酬,你不知道,就在我们商定后的第三天,我给二嫂打电话,她说如果想出国,现在就有机会,问我去不去,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把亲情看的很重,从小到大,你一直在扶持我们这个家族,我知道你付出的很多,二嫂早就知道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只是她不想问你。”
“她怎么知道?”
“姓罗的告诉她的。”
“罗瑞?”
“好像是。”
“他得到你二嫂什么好处?”
“二嫂答应提拔他。”
涂冰呆呆地站着。
“二哥,既然人类有贪欲和热望,就会伴随着苦痛和灾难,自从我归属基督后,我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没有仇恨,没有嫉妒,只有那博大精深的爱,这让我远离了苦痛和灾难,我很感谢闻潮,他让我成熟,让我真正认识世界的美满,二哥,你也很幸运,二嫂理解你、苏娜宽容你,这两个女人对你都尽了自己的能力,你以后要多些爱心,那样你的心灵才会平衡。”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要那心灵的平衡还有什么用?”
少玫的话让涂冰似懂非懂,他扶着墓碑自言自语,痛苦始终包围着他,他倦怠地哭着,犹如一个睡眠者,然后又狞笑,很轻微,怕惊动那墓穴里的幽灵,那幽灵太脆弱,他不能惊醒他。“让他宁静地去吧,不要再打扰他的魂灵”他又自言自语。
“二哥你想见苏娜吗?”
他暗淡的眼睛立即生辉,并且变得清澄。
少玫已捕捉出二哥的沉默,她看到二哥眼睛里的光芒,就拨通了苏娜的手机。
“少玫,你什么时间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涂冰焦渴憧憬。
“我在公墓等你。”少玫间短地喧哗几句挂掉电话。
涂冰充满喜欢,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那突然出现的震惊,苏娜不知道他来,她会诧异、仰或是激怒、憎恨,他猜不出,他的心冰冷到极点。
苏娜看到涂冰时,停住脚步,远远站着,这男人好憔悴,黄昏的夕阳无力再照耀他,只把他辉映成一个孤独的身影,这身影也没有光线,独裁一体地站在光秃秃的荒野里,他早已失去往日的活力,与她变得生疏,她不想再靠近他。
“苏娜,我和二哥来看顺顺,他想见你。”
少玫看到二哥的胆怯,他孤寂地站着,很恐慌,少玫从没见过二哥惧怕这个世界,他是那样强大,一直是她们家族的骄傲,可现在他凄冷而悲愁地站着,一动不动,他担心惊动任何人,被所有人抛掷。这令少玫悲哀:
“二哥,你不是想见苏娜,她来了,你们说说话。”少玫在鼓励痴立在那里的二哥。
涂冰受到鼓励,他踌躇着,在动荡之间。
苏娜惊愕地望着曾经勇敢放肆的狂人,曾经在她面前的主宰,他失望、悲哀地看着她,没有意志,没有意念,这怎能是过去的那个涂冰?是什么物化了他的意志,让他如此惶恐地面对她?她竟在他面前失去了刚毅,曾经对他有过的仇恨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孩子的事我没告诉你,不想让你难过,你工作那么忙,我担心你吃不消。”
话一出口,千般的温柔,没有责备,没有怨怒,少玫望着仍很胆怯的二哥,他稍有舒展,他的脸不再那么恐惧,他没说话,仍用他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苏娜的继续馈赠,他没想到苏娜竟没埋怨他,竟还是那样的宽恕他。
“二哥,你应该谢谢苏娜,她为孩子买了公墓,还担心影响你的前途。”
少玫的话让他豁然醒悟,他点点头道:“是的,是的,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话音刚落口,少玫与苏娜相视无语。这男人已被歪曲的灵魂给折磨的身心变形,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了,他的灵魂在他看到儿子的那一刻起就被无情的掏走,现在只剩下那精干的躯壳在体味苏娜的温存。
“我先走了,歌舞厅很忙,哪天你们再来,到我的歌舞厅去看看。”
少玫在国外就知道苏娜开了歌舞厅,取的名字很好听,叫“水踢踏”,这么个小城市,跳踢踏舞的人很少,苏娜在郑州进修时曾拜一名老师,学会了踢踏舞,她喜欢踢踏舞的那种流畅自然,无拘无束,随意舒畅,歌舞厅开业,她将踢踏舞做为歌舞厅每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每晚在歌舞厅关门之前,就是跳踢踏舞,她的生意也因踢踏舞而红火,苏娜让踢踏舞在这样一个小规模城市里发展起来,市里的许多文艺团体还都去那里学习过,少玫很想到苏娜那里看看,再看二哥那浑然的样子,暂且改变了主意。
“苏娜,你的歌舞厅生意不错吧?”
“挺好的,去那里玩的人都喜欢跳踢踏舞。”
“你把这么一个先进的舞蹈带到这里,我看这里的文化会因你的踢踏而不断创新。”
“歌舞厅就需要创新,没有新颖的东西,不更新新鲜的血液是不行的,歌舞厅生意很好,每天满员,我都忙不过来,你打算下步怎么办?”
“我准备先办个音乐班,刚回来,先看看再说,到时我再告诉你。”
苏娜和少玫说话的时候,苏娜看了看涂冰那凋敝的眼睛,仍羞怯、惶愧地一丝不动在那里,始终都是那个姿势,他看到苏娜善意地看他,就对苏娜点一下头,算是回答。
苏娜不知所以,这男人连苏娜身上的刚强都没有,他完全失去男人的力量,失去人所应有的力量,面目全非地站着,任夕阳拽着他,将他那没有知觉的躯体越拽越长。
“少玫,照顾好你二哥,过几天你来我这里看看。”
苏娜对少玫说着,引领少玫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二哥,少玫看到二哥那一直都僵化的表情,从来这里开始,这表情都一直在他的脸上。
“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你回去吧。”
俩个女人道了别,苏娜最后看一眼那迷离中的男人,离开公墓。
“二哥,我们该走了。”少玫看着二哥痴呆的目光追随着苏娜已经消失的身影,他的目光始终都停留在那个方向,担心地搀起他的胳膊,她在想是不是不该带他来这里,她没想到二哥已失去伟岸的身躯。
涂冰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知道他将永远失去这位他心中的天使,她与他的儿子一样变成了影子。没有知觉的他很顺从地在少玫的搀扶下上了车,这是屈小依的专车,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挂职锻炼早结束近一年,他正在市委办等待着那老主任退休后接任,他可能还要高就,早等的失去耐心,现在这一切对他来说无所谓了,他的欲望已经被儿子的目光所击溃。
涂冰回去后大病一场,从此萎靡不振,组织上说他身体不好,在2003年年底人事调整时,被组织照顾到市委监察局当个正处级协理员,翘首以待的市委办公室主任的头衔,被下去两年锻炼期满的余天伦取代,这一年他正好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光,他的仕途生涯却从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他的妻子屈小依,此时此刻,前途和命运还正在鼎盛时期,很风光地被提拔为市里副市长,他们的家族此刻也正是鼎盛时期,哥哥与姐夫也都到了相关的位置,这对夫妻之间那若即若离的关系也给人们留下一个难以解开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