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吉田露出不快的表情,难道在赵岩心里他果真就如旁人眼里一样的十恶不赦吗?他呵呵一声,冷冷答道:“已经风干,做成腊肠了,要吃吗?”
当年赵岩初识林吉田,是在一个赌场里头。那时候青菁刚消失,他也曾堕落过一段时间。
他是堂堂赵公子,大多数人都会给他的父亲一点薄面,可也有碰上麻烦的时候。
在赌场里他被下了套,酒后冲动地不服而打架,如果不是林吉田,他虽不会有什么大危险,当时的皮肉之灾可不会少。
林吉田比他年少几岁,但眼神是冷的,一点都没有那个年纪的热血和好奇。
而当得知赵岩在找自己的爱人无果后自行堕落后,林吉田说了一句:“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寻死觅活,它都不会看你一眼的。”
赵岩看这个小孩,表面分明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可总觉得,他还是在找什么。
后来赵岩拾掇好了心情,终究将那些别人看起来“丢尽颜面”的伤心收起来,不再烂醉度日,与那些烟酒场所失了联系,却跟林吉田成了兄弟。但林吉田还是帮了他不少大忙的,他虽年轻,可在那块地域已小有名气。黑道上的事儿,虽是混着玩,但他也能帮忙解决。赵岩独撑父亲给他的公司,免不了有涉白涉黑的麻烦。
“你现在和青芒的林国栋关系很密切?”
“还成吧。怎么了?”
“我只是听说他在道上混得很开,但是犯罪的事儿也没少染指,在外头倒是一副正经商人的样子。不过他好像和何相国际的人走得很近,你知道他们的何姐吧?”
“有所耳闻,听说是个很牛逼的狠辣角色。”
“是的,真想不到,还是个女人。”
“女人真的狠起心来,男人是拼不过的。”
赵岩微微有些担忧,劝他说:“我劝你和青芒的人稍微疏远一点。毕竟有些事沾上了,难脱身。”
“你就知道我没有后台了?”林吉田笑着说。
“我不管你后头有没有人护着,但是何相国际的人是阴影里的,后台极硬。不管怎么样,你别去招惹的好,也别为他们做事。你人聪明,他们肯定会用你的。但是那种黑道事件总是有点棘手,一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就麻烦了。”
“搭进去便搭进去,横竖是条命罢了,我是无牵无挂的,不像你。”林吉田举杯,朝他云淡风轻地一笑。
“你好像什么都看穿似的,但其实什么都看不穿。”赵岩叹了口气,“你年纪太轻。”
是的,他觉得林吉田太轻狂了一些,但又觉得林吉田好像另一个自己。一个没被压制住,被夸大释放的另一分子。
一个茫然不知所措,却倔强以对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不柔和,不迁就,顽固如磐石。
自然,有些事,林吉田不说,他便也不会问。男人的情谊好在这一点,不必掏心掏肺,有难的时候,能伸手拉一把,就足够了。
“我们俩,有时候倒是相像,都在找一样东西。”赵岩盯着啤酒瓶发呆。
“呵呵,哪能一样呢?你起码是在找,哪怕你找不到。而我是,连自己究竟在找什么都不知道。”
“不的,我认为你知道。”
“嘿,我们两个大男人要不要聊这种深层次的矫情话题啊,聊多了怕你爱上我啊。”
“哈哈哈……那倒不必。性取向如果要变,我也只能喜欢上比我自己长得好看的男人啊。”
“不自恋会死?”
“倒也不会,只是会觉得呼吸不畅肠胃不通鸡皮疙瘩四起……”
酒后稍起了一点暖意,这时隔壁桌的嘈杂渐渐变大声。先前也是闹,但两人都不是爱多管闲事之人,因此也没管,可眼下好像要演化成流血冲突事件了,便不疾不徐地一起看过去。
那先前坐着的是一伙青年,其中一个,林吉田也认得,是一个叫狼狗的,还有一个叫大山,貌似也是一中的。有几个年长一些,看样子横得很,还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几个混混,正在为难那个年轻的厨师。
饶是不知从何处抓来一只苍蝇,丢进了汤里,非赖在厨师身上。
可这样冷的天,饶是有苍蝇,也该浑身长满猿人似的毛,才不会被冻死吧。
分明就是找茬儿。
那厨师年纪不大,头压低,声音低沉地说着抱歉:“我再给您做一份。”
对方却耍起泼来,提高声调:“再做一份?再给我们来一份苍蝇料理?”
“那你们想怎样?”那厨师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挂着似乎雷打不动的笑容,一字一句地问。
向辰……
赵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抓着向辰胳膊的家伙,露出一个鄙夷又凶狠的表情:“我要你******把它给吃了!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掀了你这垃圾摊!”
林吉田早将赵岩的惊愕看在眼里,在他按捺不住时,先站了出来,走到那厨师身边,盯着那飘在汤上的苍蝇,笑着说:“这苍蝇,还真不叮无缝的蛋。”
那家伙见有旁人插手,一看是个小孩,气焰毫不减低,见他竟出言羞辱自己,觉得在自己的妞面前,自己可算是颜面尽失。方才刁难这厨师,也是因为他的妞说了一句,“我觉得那厨师长得好帅啊……”
那人于是大拍桌子,目露凶光:“你他妈说谁是无缝的蛋?”
“我没说您啊。”林吉田故作一脸无辜,“您可是有‘粪’的蛋。”
那家伙立马就愤怒了,抄起旁边一酒瓶子就要砸向林吉田,林吉田脸上毫无惧色,倒把旁边的狼狗给吓坏了,立马拦下:“大哥大哥,都是熟人。”
先不说林吉田也算是年轻一辈儿里的狠角儿,就光摆出他背后的林国栋来,他可扛不住。
“妈的,死瘸子!算你走运!”那家伙听狼狗一阵耳语后,只得没面子地把愤怒压下去,不再看林吉田,只恨恨地瞪了一眼向辰。
而后者,在林吉田的惊愕注视下,一瘸一拐地朝赵岩走去。
向辰其实早就看到了赵岩。他来这夜排挡上班已有半月有余,少年时代厨艺的天赋让他也算是混得很开。只是老板虽“惜才”,可也总是一副“要不是我看你可怜才不会让你在我这儿呢”的恩公仗势,颇令人恶心。
虽早知他在这个城市里,却是第一次相遇。赵岩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向辰一瘸一拐的每一步,都好像狠狠地踩在了他的心上。
那时候,是他的姨妈,毁了他的人生。而后来,是他的父亲,将他送入了监狱。
是他的一家人,把向辰从一个鲜衣怒马笑容干净的少年,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向辰走到他面前,站直,朝他笑了笑,说了一声:“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后来他其实有去申请过探视,但统统都被拒绝了。
事故刚发生的时候,姨妈也昏迷不醒,她当时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向辰母子的命吧。就连李丁也在向辰说出“是你妈杀了我妈”时,撕心裂肺地吼了句:“是你!是你杀死了你自己的妈妈!也包括我妈!”
那年他十六岁,无证驾驶,携带着他的母亲,迎面飞来的横祸,让他背上了牢狱的包袱。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别恨李丁。她……”
她不知情,完全不知情。当年的事,李丁只了解表象,家里人总得防着她,她太年轻,又冲动,心里又太过正义,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的。
向辰没有说话,坐了下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徐徐道:“这酒,可真冷。”
是啊,这人世,可真冷。
赵岩低下头去,这些年他也遇到过太多烦心事,欠下过许多愧疚,可没有一笔,是对向辰这样深的。虽然,并不是他欠他,可终究他家人的债,他一样脱不了干系。
“李丁她……”
向辰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对这个名字,毫无知觉。
他只是指着一道菜,笑着说:“诶,这个我做的,觉得如何?”
惯用的逃避伎俩,竟和李丁的如出一辙。赵岩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只得笑笑。
这时候林吉田却扑到桌子上来,双目放光地说:“麻婆豆腐你做的?”
向辰自豪地说:“没错。”
那是他母亲教他的第一道菜,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成为一个厨师。他爸爸就是一个厨师,向辰继承了母亲的许多东西,却也无法不继承父亲的天赋。
林吉田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一副“我靠,好崇拜哦”的样子,跟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而赵岩的电话这时候却响了起来,说巧不巧,正是李丁。
他望着向辰,恍惚觉得这人世间的事很有意思。
在前一秒与林吉田的对话里,他竟倏然发现他们的人生也是这样被捆绑到了一起。而此刻,却觉得那些曾被紧紧绑着的人,却生生地被命运重新分离。
李丁在那边急三火四地说:“哥,你帮我找下艾莉啊!电话打去没人接,她阿姨都急死了,打我这儿来了。我就骗她说她在我家睡着了……可是我怕艾莉出什么事儿了,等会儿要我交人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赵岩咳了一声,压低声音,怕惊扰到向辰:“放心吧。艾莉我给安置好了,她心情不好,喝得有点多,我把她丢酒店睡觉了。”
总而言之,不能说林吉田的事,他妹妹李丁他还不知道?有时候就把这个好朋友当闺女似的,何况她一直视林吉田如狼似虎,要是说把她丢在林吉田家了,她不急死才怪。
李丁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向辰却在林吉田八卦地问起麻婆豆腐为什么要叫麻婆豆腐时尴尬地开口说:“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个叫麻婆的女人发明的吧。”
“赵……赵岩……”时隔那么久,她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竟觉得无法动弹,“我……我听到了……”
林吉田什么都没有问,虽然他也知道,这两个年岁相差身份相差的男人之间平静的外壳下暗潮汹涌,但是他只关心他的麻婆豆腐,他以前多希望做这道菜的会是个女厨师啊……他说不定会爱上她呢。
而向辰喝下第二杯的时候,起了身。
“好久不见”到喝两杯,就够了。
“我得去做菜了。”向辰笑着说,好像他和赵岩之间什么宿怨都没有,好像他们只是两个久别重逢也不是很熟的朋友。
“你何必在这里……”赵岩想用屈才两个字,虽知道向辰喜爱做菜,但还是觉得心中悲戚。
“这里挺好啊。我一瘸子,而且有案底,能找到这份工作算是不错了。何况,还是做菜,做菜的时候挺满足的,不会想太多东西。”向辰将所有的心事藏起来,眼角一点都不泄露。
他不会告诉赵岩,他来这里,是有理由的。
“你可以来我的公司,或者随便你要进哪个公司,你尽管跟我开口就是……”
向辰的笑容弧度更开了一些:“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我有手有脚,虽然瘸了,但毕竟还有不是吗?真的不必了。”
他只是想补偿他,向辰知道的,可有些东西是补偿不来的。
他转头要走,望着他的背影,赵岩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李丁每年都会去看你妈妈。”
向辰的脚步停了一下,后脑勺那样的黑。
“我知道。”他说。
他当然知道,他每次都是目送着她走的,看到她哭,他心里那样复杂。
有痛快,也有痛。
向辰缓缓地回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恨李丁吗?”
“唔?”
“我想说的是,我的青春,我没后悔过。这样,够了吗?”
向辰消失在那个简易遮盖的小厨房,消失在了夜色里。里头很快传来了炒菜声,香气四溢,蔓延过整个冬夜的夜排档。
我的青春,我没后悔过。
那么你的呢?
林吉田琢磨了很久这句话,然后笑了笑。
“哎,青春这东西,我没有诶……”
49、只是想见他一面
李丁颓然地坐在床边。她以为,她会没那么在意了。
她想象过多次久别重逢,她可以平淡地笑着面对他,有愧,却不再会有伤筋动骨的痛意。以及对他们错失的时光和机会,那样的遗憾。
可是,她还不是在路边看到一个形似他背影的人就疯狂地去追吗?她不是在此刻,隔着电话听到那头一个类似的声音,就像失了魂的人吗?
赵岩说,不是他,声音像而已。
可是,她知道他骗她,她怎么可能搞错?他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啊!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哪里可能会记错?
可是……那个跟她一起长大的人,那个清楚她在十五岁以前身上每一个伤疤来历的人,那个清楚她每次哭泣的时间和逗她开心的伎俩的人,那个跟她一起齐头并肩在一棵槐花树下睡着的人,已是陌路人了。
那一刻,李丁忽然觉得有一股冲动驱使她,让她以飞速疾驰向赵岩所在的地方。
午夜的出租车里放着一首英文老歌——《我心依旧》。
当年在旧城居住时,只有一个破且旧的老影院,没多少人。他和她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她看得流泪,他便在旁边为她递纸巾。
她记得她问过向辰:“如果换做你,你会让我先走吗?”
向辰说:“会。”
她便说:“我肯定不走。要死,也要跟你死一起。”
她曾以为哪怕死都不能分开他们。可如今,不是死别,竟是生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而青梅已枯,竹马已旧,那段时光,终究有谁记得清楚?
她像个疯子似的冲进那个夜排挡,此时赵岩和林吉田正要走。
李丁站在风口,激烈的冬日夜风将她的袖子吹鼓,冷风灌进来,她只穿了单薄的外套,此刻如同风中摇摆的芦苇,竟冷得站不稳。
可她斩钉截铁地问赵岩:“你告诉我,向辰是不是在这里?”
赵岩心惊,哄她:“哪有什么向辰?不过是方才路过的一桌客人,声音相似罢了。”
可她那样委屈,声音软下来:“哥,你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她好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有这个勇气,去见那个他也许一辈子都不想见她的人。
她只是想见他。就是这么纯粹。
赵岩说:“真的只是巧合。”
他过去搀她的手,却发觉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李丁哭了。她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她几时这样哭过?当着赵岩的面,当着众人的面,可是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根弦被那声音碰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断了下来。
我只是,只是想见他一面啊。
厨房里的炒菜声忽然断了,里头的向辰埋着头,只看得到眉头,紧紧地锁着。
他站着不动,然后,又飞快地转起他的大勺子,炒一道叫做酸辣莲藕的菜。
酸辣莲藕,藕断丝连,连着的,都该一刀斩断。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