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酒精是心事的攀登绳,就这样从心口爬上来,爬到嘴唇上,一字一句地叨念出来。
她变得絮絮叨叨,眼神空洞,好似看着他,但林吉田有时候觉得,其实她是在跟墙说,或者是在跟自己说。
不过有趣的是,她不说他对她有多好,也不说他们有怎样的爱情。
她只说,“那天下很大很大的雨,我们从地铁站出来,没有打伞,就这样淋了一路”。
然后她陷入深深的沉寂,沉寂的罅隙里再吞一口酒,继而又说起另外一个艳阳天。
“那天太阳好大好大,街角大叔的冰淇淋躲在冰棍里纳凉,觉得好不公平啊,就一人买了两支,滴了一路,吃得满嘴甜腻,便指着太阳发誓再也不吃冰淇淋。”
她好像在说自己一个人的故事,但是爱过的人都知道,相爱的时候,往往好得像一个人。
不需要多么刻骨铭心,那些细碎的片段就这样嵌入了生活的细节里,环环相扣,无法剥离,若要强行扯出来,必是带血连肉,一片狼藉。
林吉田发现,自己头一次作为一个倾听者,竟那样称职。
其实她说的故事一点都不好听,跟那些平凡世界里的世俗爱情没什么两样。
牵手拍拖压马路,并头吃火锅,记得彼此的喜好和乐趣,连一点点的激情戏都没有。
唯独那分手的戏份,还算是有些劲爆。
可是林吉田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会听得那样入神,听着听着,竟生出三分羡慕。
倒不是羡慕他们的爱情,只是一种对普通人生、烟火世俗的羡慕,对满怀期待、心生美好的羡慕,对不需要抱怨、不需要挣扎就能得来平和喜乐的由衷的羡慕。
他不可以。
林吉田总是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不知为何而生,亦不知为何而死,因此游离在半生半死之间,活得冤枉,也疲惫,却不甘心去死一死。
他虽还算极其年轻,甚至还称得上少年的人生里,遇到过太多女孩子,也听过许多故事,可这一次,他面对一个算得上极其平凡,也未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因为一点小挫折而大动干戈伤筋动骨的姑娘,听她哭,都觉得有些心痛。
他说不上来的那种心痛。他甚至羡慕她的伤筋动骨,而他的筋络、骨骼好像都老化得很厉害。
它们长期被泡在一种不知名的绝望和迷惘里,似乎都麻木了。
没什么能置之于死地,却也没什么能令其后生。
这就是,爱吧。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已经喝得不能再喝了,有些疲惫地撑着脑袋,抽抽搭搭着。
她年轻,气盛,没受过太多委屈,被保护得太好,太完整了。
可她还有爱的能力。
而他却早早地缺失了这种能力。很多时候林吉田也想把某些人装进自己的胸膛,包括顾笙,也包括林欣,包括他生命里遇见的林林总总的女孩们。可他发现他不能够,那颗心好像闭死了,早在很多年前,在没有学会爱情这个词汇之前就已经对爱失了望。
那一失望,竟亘久难变。
他又开了一瓶啤酒,用他的牙齿咬开,递给艾莉,语气不咸不淡:“还要喝吗?”
而艾莉回答他的是一声干呕。
“千万别……”林吉田顿时给慌了,这可是他新换的地毯!青花瓷的花纹,铺在木地板上,有种凉泽的视觉,踩上去却是柔软的,价格更是不菲。
反正严燕会给他埋单,他能要的,也不过是银行卡上的数字罢了。
虽看林吉田的生活颠三倒四,总是不回家,但实则他对生活细节还是蛮重视的。他就是这样别扭的男人,有轻微洁癖,这大概与当年养他长大的处女座养母有莫大的关系。虽然家里贫穷简陋,可还真是一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生怕艾莉吐在他的地毯上……那样可就惨了,他也是会吐的。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醉倒要吐的艾莉给拖到卫生间。
要吐,吐这里啊……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她的头对准马桶,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已经“哇”的一声吐在了他的衬衫上。
林吉田当时的表情,真的可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他几乎要暴怒地将艾莉给一把扔出去。
可是他也恶心啊……
那呕吐物的味道令他的皮肉紧张,精神头都垮掉了,对着马桶忍不住也干呕了两声。
他迅猛地抓起淋浴喷头,三下五除二地把身上的衣服给剥下来,表情嫌恶得近乎扭曲,拧开喷头往自己身上猛冲……
冷水诶……大冬天的……
他几乎暴躁得想把自己也一起给杀了。
而艾莉……居然朝着他丢在地上的衬衫又狂吐起来……
此刻的纠结真当是让林吉田无法忍受了……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衫!
他这时候真巴不得不顾怜香惜玉的原则把艾莉给狂殴一顿,小样我是欠了你啊!你这死孩子这么折腾我会遭报应啊!你失恋关老子屁事老子收留你还给你酒喝你大爷的就这么报答老子啊!
而这时,艾莉好像吐满足了,头往后一仰,靠着瓷砖墙头一歪,吧唧了一下嘴居然睡着了。
此时引吭高哭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悲愤,只能忍着恶心将那件他宝贝了很久的衬衫给捡到垃圾桶里。
可眼前这个一身脏的姑娘怎么办?虽然他很有把她丢进垃圾桶的冲动,可他也是个知法懂法的合格好公民啊。
他紧皱着眉头,嘴角抽搐,索性将喷头对准了艾莉,刚要打开时,想起是冷水,于是拧成热水,用手试了一下温度,朝她扫射开了。
真当是喝醉了。尽管他用喷头机关枪扫射似的冲她,她也纹丝不动地歪着脑袋。
眼角的湿,倒不知是水,还是眼泪。
室温29°。然而毕竟是冬天,还是有些冷的。
林吉田精疲力竭地望着浑身湿透的艾莉,登时更没了主意。
这样怎么办……
虽然他无数次处理过喝醉的女孩,可没一次是这么棘手的,当然也没人敢在他家吐得天翻地覆的。
再当然,他也几乎没带过几个姑娘回过他的家。
这样一想,林吉田更觉得不对劲了,他不断地审问自己,是不是脑袋抽筋了?带她回来干什么啊……这不是活受罪吗……
艾莉穿着一件雪纺衬衫,外头的黑色外套进屋的时候就脱掉了。
此番这衬衫湿透,如一层薄纱似的裹在少女的肌肤之外,若隐若现。
文胸是……粉红色的?
真是幼稚啊……上头居然有hello kitty……多大的人了!
好像也没多大,还没有成年吧?她真的好瘦,原本见她时,衣服总是穿得宽大,倒看不出来,此番贴身,显得她瘦得如同一株水草,柔软,却易断。
但脸却还是圆润的,此刻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发红,一双唇更是红得令林吉田尴尬。
还有她的……
靠!不能再看下去了。林吉田撇过头去,可是又不能把她丢在洗手间里过夜吧。不说感冒这等肯定会发生的事了,他也断做不来这种没道德的事。
何况,她还是金婆婆的外孙女。再怎么的,顾及她老人家的面子,他也该给她个安身之所吧。
于是他扭过头,心一狠,拦腰把她抱起来。
艾莉的头就这样垂下去,一条修长的脖颈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湿答答的长发,半数挂着,半数缠在她的脑袋和他的手臂上。而她那样轻,他也是瘦,这时手臂上的骨头,好似碰到了她的骨头。
可就算是骨头,竟都是柔软的。
她平日里装得老气横秋,实则幼稚得可以。她总是一副横里吧唧的样子,被人欺负了也不就是一个哭字?此刻他抱着她,倒像是抱着一具没了掩饰躯壳的魂。
林吉田将她丢到他的床上,床单被她身上的衣物立马染上一片湿痕。
他深吸一口气,有点儿无奈,指着艾莉像在跟她说话似的。
“喂!你这死孩子……我是为了你好啊。毕竟你感冒了到时候我还得付你医药费,毕竟把你浇湿的人是我啊。虽然我也不知责任感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但好歹……反正我是为你好啊,别好心当做驴肝肺啊。而且你的身材也没什么好看的,还穿了个hello kitty更叫人一点想法都没有……总而言之我是一点都不想看的,你说我林吉田好歹活这么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对不……你这种……脱光了我也不会……”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扣子,然后将她的衣服扯了下来,带点尴尬和紧张,却也不知那尴尬和紧张为何会来。
我怎么那么没出息?
林吉田拎着那件衬衫和牛仔裤,眉头更紧地蹙在了一起。艾莉却一翻身,狠狠地拽了一把,林吉田被带倒,一把摔在了床头。就这样,他的脑袋挨着她的脑袋,那湿漉漉的头发,蹭到了他的额头。
她没有醒,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算不得很长,但很浓密地盖住了她的下眼睑。眼泪和水渍都干掉,只剩下一张因为酒精而沉睡的脸,而眉头是锁着的,似乎在睡梦里也极度地不安稳。
而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hello kitty的文胸和一条配套的短裤……
她有很细的腰,和一个很圆的屁股……
观察到这儿,林吉田觉得自己的喉头尴尬地滚动,正想起身的时候,那少女的手却缠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喂……你干吗……
她的唇那样近,呼吸吐在他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酒精气。
林吉田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睛死死地瞪住这个在醉酒后还不安分的姑娘……可是他发现自己竟无力去躲那双手。脖颈处因为那双柔软的手的触碰,竟变得酥麻无力。
他看不真切她的脸,太近了,真的太近了。她的头发挠痒了他,那张红得像是一朵玫瑰的唇也是那样近,满眼都是。
林吉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滚烫的,柔软的,带着酒精和少女的芳香。她的头发是用的什么洗发水,竟这样的香气逼人。
林吉田吻过许多张唇,大多相似,可眼下他吻的女生,回应的不过是温度。
可他竟是那样紧张,不敢松开,却又不敢施力,只轻轻地覆上去,小心翼翼地,倒不像一个吻。
可是又好像,这才是真的吻。
林吉田无法形容他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他无法复刻的一刹那,他紧张得像一个处子,手竟不知该往哪儿放。眼睛半睁着,自己都惊讶自己这种恍然若失,却又幻灭重生的感觉。
他的生命里,但凡是有他人在场,从未有一刻是这样静过,也从未有一刻是这样吵过。
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东西在他脑中炸开,瓮瓮地响。
是来自心脏吗?还是别的地方?
他终于闭上眼睛,试图离她更近一些,双手有些发抖地,试图去抱住她的身体。
那微微战栗的,滚烫的一具陌生女生的身体。
“陆鸣……”
从她口中支支吾吾地跑出这个名字时,林吉田睁开了眼睛。
那些来路不明的感觉骤然地被退了回去,他敏感得像是碰到了炸弹一样地坐起来,嘴里恨恨地骂了句:“靠!”
他拿起电话。
“那个,你不是说约我喝酒的吗,我现在有空。喝通宵喝个痛快如何?”
48、青春这东西,我没有
林吉田跟赵岩约在一个夜排档里见面。
此时已是凌晨,深冬的空气冷而清冽,叫人冷不丁打个寒战。
这样一来,林吉田觉得方才的一切又都醒了过来,有些瞧不起自己的一时“鬼迷心窍”,竟会因为一个其实也不怎么熟的丫头将他误当成前男友而生气?
太可笑了!
只是觉得当下不该呆在那里,于己于她都不好。
赵岩早就约了他,说要感谢他上次照片的事儿。
大冬天约在夜排挡其实不太合适,只是说不上来,林吉田很想吃那家店的麻婆豆腐。
小时候养母并不会做这个菜,是有一回严燕来帮忙下厨,做了一次。
也不是那么好吃,但林吉田却记住了那味道。有点儿咸,辣味儿却不够劲儿,样子倒是好看的。
这家店的麻婆豆腐却做得相当的好,当然其他菜色也不错。
只是两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喝着冰得瘆人的啤酒,赵岩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活受罪么这不是?”
林吉田舀起一口麻婆豆腐,露出一个笑容:“你这就不懂了,人呢,不能太贪。”
“又有美食又有温暖环境又开通宵的不是没有。”赵岩也笑。
“可是有些东西,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上次的事。”赵岩举杯,表情写着“你懂的,我不擅长说谢谢”。
“真喜欢顾笙?”林吉田碰杯,唇边带了点似是而非的笑容。
赵岩的表情绊了一跤,然后说:“我倒是知道你们俩曾经在一块过。怎么,我不能喜欢她?”
“哈,你倒管得够多。”林吉田哈哈大笑,“不过你不用吃醋,我跟顾笙压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要是喜欢她,于她而言倒是福气,总比那个姓陆的小子要强。”
“别这么说他,他可是我女朋友的弟弟。”
“靠,还女朋友呢?”
“没说过分手,我总还当……”
“都不辞而别这么久了。我劝你一句,你也该开始有新的姑娘了。顾笙不错的,这样的姑娘当影子,可惜了。”
“我没有把她当影子。”赵岩喝下一口酒,却忍不住自问。
难道,真的没有吗?
记得林吉田告诉他事情搞定时,赵岩特地打电话过去告诉顾笙,让她别担心,事情他解决了,那些人,也绝对不会再欺负她。
顾笙在电话那边忽然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我?”
他愣了一下,也好好斟酌了一番这个问题,竟发觉他无法回答。
倒是她又抢白,一贯不太擅长言辞的少女,在他面前却让他觉得有点接应不暇。
“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你很像一位故人。”
“前女友?”
他的眉眼微微一郁结,忽然苦笑:“我却一直把她当现任。只不过,我找不到她了。”
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他也不知道把她当做什么了。她和青菁那么像,又那么不像。青菁热烈大胆,她沉默谨慎。青菁看起来快乐得很,她却看起来像是结愁的丁香。甚至,青菁爱他……虽然她后来不辞而别,但他从来没有否认这一点。而顾笙,爱着另外的人。
“那个叫陆鸣的凭什么这么走运?”各怀心事的两人几乎同时念叨了这么一句。
赵岩愣了一下:“你知道他?”
“嗯。因为我家躺着的那个姑娘,名叫艾莉。”
“噗”的一声,赵岩将一口酒喷到了地上,目瞪口呆:“艾……艾莉……你没把她……怎么吧?”
要是李丁知道了,一定会跟林吉田拼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