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要发展,适度的竞争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但竞争的目的不是为了竞争,竞争的目的最终是不争,是要双赢、共存。这就是水性不争的奥秘。而它的反面,我们称之为“洪水猛兽”,则恰恰是现代人竞争心态的写照。
郭店楚简《老子》中还有一篇后世没有见过的文字,整理者给它取名为《太一生水》。
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釳热。釳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是以成岁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釳热之所生也。釳热者,四时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一之所生也。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时,釴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纪为万物经……
阐释者大多围绕着“大一”来申说,极少论及“大一生水”的奥秘。
“大一”“太一”“太乙”“太始”“太极”“大恒”等虽名称各异而义实相同。简言之,“大一”就是大道。此段文字揭示的就是大一(道)和水生辅的关系,道生水,水辅道,道就藏在水中,水的形相就是道的形相,水的德性就是道的德性。
这段文字和本章内旨是相吻合的。只不过,本章侧重以水性来喻道,并提出人的行为、心态要合乎水性:
居善地:给自己的定位恰到好处;
心善渊:心胸要宽阔深远;
与善仁:交往要和善亲切;
言善信:说话要慈顺诚信;
政善治:为政要广施善政;
事善能:做事要做得成功;
动善时:行动要合乎时宜;
这七点,归结到一点,就是“不争”“夫唯不争,则无尤”。不争则没有怨恨。天下多少事端起于相怨,怨怨相报永远没有尽时。因此,老子又强调不怨。
【核心提示】
任劳不过是硬功夫,不怨才是真本领。
无就是不怨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今本第六十三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未(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乎【其易也,为大乎其细也。】天下之难作于易,天下之大作于细。是以圣人冬(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者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于无难。(帛书本)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之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楚简本)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今本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余怨,焉可以为善?是以圣右介(契)而不以责于人。故有德司介(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恒与善人。(帛书本)
以无为的原则去为,以无事的态度去行事,以无味的感觉去品味。这比较好理解,总之是不要有先在之见,先有成见而后去为,无疑难于合乎自然之道,行事难以合乎公正,品味不到自然之真味。
问题就在“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不好理解。所以读这一章会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因为位于“大小多少”和“图难于其易”之间的“报怨以德”似乎与上下文没有关系。历来就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报怨以德”有可能是传抄的时候放错了地方,也就是说,这个“报怨以德”不属于第六十三章。陈鼓应先生就认为应该去除“报怨以德”四字。在《老子注释及评介》中,陈鼓应先生给出了如下的译文:
以“无为”的态度去作为,以不搅扰的方式去做事,以恬淡无味当作味。大生于小,多起于少,处理困难要从容易的入手,实现远大要从细微的入手;天下的难事,必定从容易的做起;天下的大事,必定从细微的做起。所以有道的人始终不自以为大,因此能成就大的事情。轻易允诺的信用一定不足;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时遭遇的困难一定很多。所以有道的人遇见事情总把它看得艰难,因此终究没有困难了。
去掉“报怨以德”之后,自然很容易理解了。但问题是,如果仅仅因为理解的需要而随意去掉古籍中的文字,不等于是新编《老子》了吗?古籍的严肃性将荡然无存。于是,有人便提出,去掉的“报怨以德”四字应该置入第七十九章中,构成:“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这样一来,第七十九章的整个意思完全相反了。我想,这样的做法,同样是既无根据,纯粹是个人的推想,也是极不严肃的。如果可以这样,那么,整个《老子》都可以做这样的句子调整,《老子》就不复为《老子》矣。
如果我们联系楚简本来看,情形可能会有所不同。楚简本中没有“大小多少,报怨以德”的话,倒是有“大小之多易必多难”一句。几乎所有检读楚简的学者都依惯性而断定,“大小之”的后面漏了字。实际上,我们从楚简中看不出这后面漏了字,只是帛书本和今本对照确实是漏了字。但并不能据此就断定楚简本一定漏了字。
“大小之多易必多难”。意思是把大和小的关系看得很容易,一定会招致众多的困难。这就要求我们把小的当成大的,慎重对待,即今本的“大小”,把少看成多,知道满足,即今本中的“多少”。言下之意,就是不去计较大小、多少,就能做到“以德报怨”。这就是大和小、多和少的辩证关系,与下文中的难易、大细的对立关系相一致。要指出的是,楚简本的“大小之多易必多难”中的“易”原文为“惕”,注解者认为,通“易”,有误,“惕”是忧惧之意,正好合乎“大小之多惕必多难”;而今本中的“多易必多难”中的“多”当理解为“过分”“易”当理解为“难”的对立反面。
前面,老子从水性不争的角度提出不争则无怨,指明了不争的好处。第六十三章和第七十九章,则进一步提出不怨。追究根源,怨实际上来源于人的欲望,即多少和大小的争执。欲望会引起争执,争执会引起怨限,怨恨会产生内耗,不符合修道的原则。当一个人把多少、大小看得淡了,就是用自己的德来化解其他人的怨。这里“大小”“多少”就等于是先在之见,也就是老子所言,世人皆知美之为美,其恶已;皆知善之为善,其不善矣。世人过分注重大小多少之别了,就会产生纷争,产生怨恨。
老子所说“报怨以德”,在后来的儒家那里产生了反响。《论语》载: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有人问:“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回答:“那你用什么来报德呢?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显然,孔子不主张“以德报怨”,因为以德报怨是不等值的,对于“抱怨”的人有些不公平。依照这样的思路,“以直报怨”应该是相对公平的。因此,“直”应该是对谁也不偏向,相对公平的一个意思。由于“直”有公平的意思(不像有的学者据德的训诂入手,即德,“从直得声”,认为,直就是德),因此可以理解为用对等的办法对待,以怨报怨,以牙还牙。
那么,以怨报怨又怎么样呢?笨熊的故事相信很多人都听过了。人们为了猎杀一头熊,就在一碗蜂蜜的上方吊一根沉重的木头。熊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就去推那木头,没想到,木头被推开又荡回来撞到正要吃蜜的熊。熊被撞了很生气,就用力地去推开木头,而受力的木头更猛烈地回撞过来,这样熊更生气,更用力,结果受到的反撞更重,就这样往复多次,直到笨熊被撞死为止。这就是以怨报怨的下场,也正是生气的结局。
第七十九章第一句话原本没有括弧中的“报怨以德”,意思是“化解了大的怨恨,一定还会留有余下的怨恨,这怎能算是妥善的方法呢?”也就是说很大的怨恨要想完全消除是非常困难的,总会留有一些无法化解。意思还是主张不怨。这句话已经很通顺了,将“报怨以德”插在中间以后就变成了:“要化解大的怨恨,一定还会留有余下的怨恨。用德来报答怨恨,这怎能算是妥善的方法呢?”这样一来,意思完全改变了,前面的“和大怨必有余怨”成为了一个完全的陈述句,应该用句号结束,而后面的“安可以为善”,也就是“这怎能算是妥善的方法呢?”这个反问句就成了专门针对“报怨以德”说的。也就是说,“报怨以德”并不是好方法,这样一来,老子的观点和前面所介绍的孔子的观点就一致了。但这是强扭出来的瓜。
儒家一方面反对怨,反对怨天尤人,《论语·宪问》中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诚然,怨天则天必不许,尤人则人必不服。另一方面也赞扬任劳任怨。主张不辞劳苦,不埋怨劳累,不怕招致埋怨。现实中,能够任劳者为数不少,而能够任怨者却为数不多,究其原因,任劳不过是硬功夫,不怨才是真本领。
生活原本是琐碎的,一地鸡毛。父子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上下之间、情人之间、兄弟之间,往往因一点小事而互相埋怨,撞击出一串串口水。最典型的莫过于,男人埋怨女人水性杨花,女人埋怨男人花心。实际上都是“花”,如果老子听了男人女人之间的埋怨后,他一定会对男人女人说一句诤言:绑不住我的心,就别说我花心。所以要根除人间之“怨”,最干脆的就是不怨。“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第四十九章)对待一切人事,都以一种宽和平静不争的心态。
松下总裁松下幸之助说过一句话,也许对于我们做到“不怨”能起到警醒作用,他说:“如果你一直对公司与工作抱怨,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是的,选择离开让你怨的地方或人和事就是不怨。
【核心提示】
大丈夫是时髦话,真正有道德的人,往往是质朴无华的。
无就是不华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今本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乃(扔)之。故失道矣。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泊(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皮(彼)取此。(帛书本)
上等的德不是想获取什么,因此才称得上有德;下等的德是惟恐失去了什么,因此才是无德。上等的德遵循无为的心态,不是刻意要达到什么目的。上等的仁是有心为之但不求达到什么目的;上等的义是刻意为之而且有着特定的目的;上等的礼是有意为之而无人呼应,只好抡起胳膊去强迫人家接受,因此丧失了道义。失道之后就只剩下德了,失德之后就只有重视仁了,失仁之后就只剩下义了,失义之后只剩下礼了。所谓礼,是最不讲忠信了,是秩序混乱的祸首。那些前人规定的礼的知识,是道的表象,是愚蠢的祸首。因此,大丈夫当立身于丰厚、朴实的大道上,而不拿那些浅薄、浮华的礼仪来立身。故人立身当据此而取舍。
这一章仍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发挥。但是,和老子前面提出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有了不同的侧面,此处是讲“无为而无以为”。前者是讲结果,这里是讲目的。结果和目的是不一定相一致的。
《老子》一书分“道”和“德”两篇,道和德在老子思想中差不多居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德是道的表现,道是德的指针。上德就是上流的德,最切近于道的本质,因此,道在老子思想里是“无为”的,上德也是无为的。德者,得也。上德则是无心而为,无心而得,否则就是下流的德,本质上是不合道的,是无德。仁是一种人为的规范,上流的仁者在践行这些行为规范的时候,遵循的是合乎自然本性的流露,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义则是一种价值尺度,价值是主观的,存在于人的内心,要获得这种价值,当然是有心而为之,至于上流的义,无非是尽可能的最大多数人的价值。但是,礼则不同了。礼不仅是一种具体的人为规范,而且是一种相互约束的人为规范,举凡一个人的举手投足,言语表情,都在其列。其繁琐和细致简直就如同一副枷锁,桎梏着人的本性。即使是上流的礼,也只是徒有其表,美则美矣,却未必表里如一。这当然违背了大道无为的原则。因此,如果丧失了道的原则,就只剩下了德;离开了道的德也容易丧失,结果只剩下仁,仁失则只剩下义,义失则只剩下礼,如今人们之所以强调克己复礼,实在是出于背道失德、违仁亡义之后的一种无奈的选择。而礼,实在是一种靠不住的东西。离道越远,虚饰矫情,浮华不实的情形越多。礼是道德的下流,是约束人行为的。大道丢弃后才强调道德,道德不管用了,才强调仁爱;仁爱不讲了,才强调正义;正义(义气)也不讲了,就只剩下礼法了。所以说,这礼法呀,是忠信渐渐丧失,人心浇薄而乱象已出的标志。